优希道歉似的呜呜叫着,聪志“呜——汪!”地大叫一声,扑到姐姐怀里,鼻涕蹭了优希一身。优希掏出手绢,帮他把鼻涕擦掉。
到了德山市家中,吃完晚饭洗了澡,优希说要跟聪志一起睡,聪志板起面孔说随便。雄作说,都累了,各睡各的吧。优希说不累,志穗说,姐弟俩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就在一块儿睡吧。结果优希还是跟聪志一起睡的。
直到第二天坐上回医院的渡轮,也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因为志穗总在他们身边,雄作根本没有机会跟优希单独在一起。
星期天傍晚,优希在父母的陪同下回到了医院。
雄作走进病房跟护士说,有八号病房楼的两个男孩子想扎他的车胎。护士说已经批评了他们,正在让他们反省。
父母回去以后,优希回到自己的病室。经过食堂时优希往里边看了看,没有长颈鹿和刺猬。经过楼梯时,又往上看了看,只见俩人站在楼梯上,正抱歉地看着优希。优希朝他们微笑,但他们的表情还是很僵硬,优希不好意思地向他们竖起大拇指,他们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跑了个精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3
“可是,这样下去能行吗?”长颈鹿和刺猬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12月15日星期六,优希又回家了。长颈鹿和刺猬被护士监视着,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心急如焚。可是第二天,优希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俩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起另一个问题来。
“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出院的。”长颈鹿说。
“是啊,出院以后谁还敢保证不出事儿呢。”刺猬说。
“怎么办呢?”两人心烦意乱。一会儿想:“要是她爸爸不在了就好了……”一会儿又想:“不过,我们早晚也得出院……三个人最终还是得各奔东西。”
“能在森林里生活吗?住在洞穴里,没吃的了就下山到城里去偷……”俩人想像着在森林里隐居的生活,笑了。但最后还是自我否定地叹气、摇头。
12月21日星期五,养护学校分校第二学期的结业式结束以后,三个人来到净水罐前面。优希找长颈鹿和刺猬有话说。
明天优希就要临时出院回家了。医生小野说,明天回去以后可以一直在家呆到1月4号,回医院后提交冬假日记。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1月中旬就可以出院了。
长颈鹿和刺猬听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优希也是不知所措。三个人默默无语地在那里站了半个多小时。
第二天,优希被父母接回家去,长颈鹿和刺猬呆呆地站在楼梯下,目送优希远去。
下午,医生小野分别找长颈鹿和刺猬谈话,谈话的内容基本上是一样的,问他们是否愿意回家过圣诞节、过元旦,希望他们早日出院,还说现在就可以跟他们的家长联系,因为他们最近情绪稳定,基本上恢复正常了。小野认为这是在医院治疗的结果,长颈鹿和刺猬却不这么认为。
那个暴风雨之夜,在明神山的森林里,三个人互相说出了长期积郁在心里的愤怒和仇恨,感到轻松了许多。同时,没有任何伪装的赤裸裸的自己,被另外两个人认可,觉得没有任何价值的自己被另外两个人接受。打那以后,不管是由于希望被理解的胡闹,还是由于得不到理解的胡闹,都没有必要了。
可是,突然出院的话,俩人谁也没有地方去。
八号病房楼的孩子出院,有以下三种情况:一是病情好转回家;二是病情加重转院;三是亲属不在了,被送到其他儿童福利机构。
两人回到病室,躺在各自的床上,想像着将来自己会住在什么地方。即使院方跟家里联系了,也不会有人来接他们的,最终还得到明神山的森林里去住。他们漫无边际地瞎想,消磨着时光,过了一天又一天。
圣诞夜,在八号病房楼的食堂里,医务人员为不能回家过节的八个孩子举办了一个圣诞晚会。主任水尾出钱为孩子们买了两个大蛋糕,护士们凑钱买了各种各样的节日礼物分给孩子们。长颈鹿得到一个玩具坦克,刺猬得到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晚会上有说有笑的主要是大人,孩子们为了不使大人们扫兴,也勉强露出笑脸。八号病房楼的大多数孩子特别敏感,生怕自己被大人讨厌,尤其害怕大人无视自己的存在。长颈鹿和刺猬也属于这种孩子,他们强作笑脸参加晚会,跟大家一起吃蛋糕,大人们问好吃不好吃的时候,也点头说好吃。
晚会结束以后,孩子们回病室睡觉。由于兴奋,病房里直到夜里12点才安静下来。长颈鹿和刺猬考虑着优希的事,迟迟难以入睡。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病房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知道了知道了,你只把我的孩子叫出来不就行了嘛!”是刺猬的母亲的声音。
刺猬翻身下床,跑下一楼。只见穿着豹皮花纹大衣的麻理子正在往大门里挤,三个护士挡着她不让进。
麻理子看见刺猬下来了,大喊:“嗨!过来!”一边喊一边朝刺猬招手。从远处也能看出她喝醉了。
见刺猬走过来,麻理子大声嚷嚷起来:“一年不就有一次圣诞节嘛,大老远地跑来了,这帮人却一个劲儿地说什么规则规则的,真不懂人情世故!”说完推开几个护士,挤进来抱住刺猬就亲,一边亲一边说,“圣诞快乐!我的孩子!”
刺猬闻到一股呛人的酒气。
一个男护士说:“我们理解您的心情,可是,已经两点了呀!”
麻理子翻着白眼珠看着男护士,任性撒泼地说:“我不是开着一家酒吧嘛,没办法呀!”说完突然又笑了,“其实呢,我的夜生活还没结束,今天晚上我还有第三次聚会呢。有个混蛋说,冬天的海好像放焰火,所以我就开车到这边来了。过来以后,我当然就想看看我的孩子嘛。多可爱呀,让我舔舔。”说完抱着刺猬的脖子就在他脸上舔起来。
刺猬都快哭了,默默地忍受着母亲的酒味儿和香水味儿,也接受着所谓母爱的温暖。
“行啦!这是你儿子,不是你养的小狗!”一个护士实在看不下去了,插在麻理子和刺猬之间,把刺猬挡在身后。
麻理子瞪着护士:“胡说什么呀你!谁把儿子当小狗啦?”
护士也不示弱:“你考虑过孩子的情况没有?考虑过孩子的心情没有?你不觉得这样做会伤孩子的心……”
不等护士说完,麻理子使劲儿拍了拍手包,大骂道:“混蛋!你倒教训起我来了!你理解一个被人当做精神病的孩子的母亲的心情吗?”她推了那个护士一把,又逼进一步,“我喜欢他,才把他送到这个医院里来的!我想给他把病治好了,才交给你们那么高的住院费的。要是把他当小狗,早把他扔了!要不早就把他掐死了!”说着就用手指掐住了刺猬的脖子。
刺猬抬头看着母亲,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反抗的意思。
“住手!”男护士严厉地制止道。
麻理子冷笑一声,掐着刺猬的脖子拉到面前,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刺猬的额头上:“这孩子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我没扔了他,一直跟他在一起生活。有时候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每次都给他买好面包,留下钱。是不是啊?”
刺猬一声不响地看着母亲的眼睛。
“我活得也不容易呀。在那么不容易的日子里,我把他生了下来……后来情况越来越坏……”麻理子说着说着,眼睛突然潮湿起来,她的额头跟刺猬靠得更紧了:“噢,我的生一郎,你的名字里有生活的生字。你听妈妈的话吗?你想妈妈吗?”泪水从她那化着浓妆的眼睛里流出来,变成黑色的,“噢,生一郎!就这样,妈妈还在顽强地活着……你不恨妈妈吧?不恨,是吧?”
刺猬看着流着黑色眼泪的妈妈,点了点头。
“真的?”麻理子问。
刺猬又点了点头。
麻理子把流出来的鼻涕吸进去,破涕为笑:“……你这个爱撒谎的小兔崽子!”
突然,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老板娘!老板娘!你跑到哪儿去了?”
麻理子放开刺猬:“好了,好好过圣诞节,元旦我就不来接你了,明白啦?有混蛋男人在我身边,累死了。好好儿跟小朋友们在一起玩儿吧!”说完转身就走了
刺猬发现了麻理子掉在地上的包,捡起来连鞋都没穿就追出去,拉住了麻理子的毛皮大衣。
麻理子回过头来,接过自己的包:“对了,还得送你圣诞礼物呢。”说完打开包,从里边拿出一万日元。
“不要!”刺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钱……不要?”麻理子脸上闪过一丝悲哀,但马上又笑了,“没有钱,就没有幸福。没有钱,你也不可能在这儿呆下去。等你长大了,挣了大钱,让你妈我轻松轻松。当个医生啦律师什么的……哈哈,我的儿子,不可能啊!尤其是在这个没有钱就一事无成的社会里。”说完伸手把钱塞进刺猬睡衣的裤兜里。
追上来的护士们拉着刺猬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刺猬从他们的手里挣脱出来,返身向麻理子追过去。追到医院正门的时候,只见麻理子正靠在一个刺猬没见过的男人身上,朝着一辆豪华赛车走。突然,麻理子打了那个男人一巴掌,笑着说:“胡说什么呀!那是我们家亲戚的孩子。”
赛车里坐着的另外几个男人催他们快点儿。上车之前,男人抱住麻理子亲了起来,麻理子呢,不但一点儿不表示拒绝,反而用胳膊勾住了男人的脖子。车里的男人们齐声喝彩。
麻理子上车走了。护士拍拍刺猬的肩膀,让他回病房,刺猬乖乖地跟着护士回去了。进病房的时候,护士让他把袜子脱了。刺猬脱了袜子,光着脚朝自己的病室跑去。长颈鹿正坐在楼梯上等他。刺猬默默地从长颈鹿身边走过去,跑进病室,一头扎在了枕头上。
12月30号下午,护士叫长颈鹿到诊察室去。进去一看,只见医生小野的对面坐着叔叔和婶婶。小野让长颈鹿坐在了叔叔旁边的椅子上。
叔叔对长颈鹿不自然地笑笑:“到我家去过新年怎么样?”
小野说,水尾主任已经批准了。
“就把我家当成你自己的家,不用见外。”叔叔又说。
“真的,一点儿都不用客气。”婶婶也说。
长颈鹿感到太突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野微笑着劝说道:“我跟他们联系的,看来是联系对了。把腿伸进被炉里,围在一起吃火锅,过一个快乐的新年,难道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接下来就可以考虑你出院的事了。”
长颈鹿还在沉默。小野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大概是以为长颈鹿不好意思去叔叔家吧,于是说:“你的病情确实有很大的好转,出院以后,总得有人照看你吧。值得高兴的是你有这么一位好心的叔叔。新年尽情地在叔叔家玩儿吧。出院以后呢,就住在叔叔家。叔叔说了,不用见外。以后你就把你当作他的儿子吧。”
听了这话,长颈鹿抬起头来。叔叔和婶婶慌忙对小野摇头。小野窘得干咳了两声:“好了,总之,你就抱着这种心情去叔叔家过新年就行了。”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长颈鹿的眼睛。
长颈鹿觉得他们已经随随便便地决定了自己将来的出路,看看小野,又看看叔叔婶婶。叔叔婶婶犹豫了一下,叔叔笑着说话了:“突然说出这件事来,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吧?”
长颈鹿使劲儿盯着叔叔的眼睛,还是没说话。
叔叔避开长颈鹿的眼睛:“其实呢,赶上过新年,医院方面又允许你临时出院,我们只不过是想把你接回家过个年。你婶子做的菜不敢说有多么好吃,你想吃的,她都能做给你吃……至于将来的事嘛,我们还没想过呢。”
“是啊,”婶婶也强作笑脸,“我们家没孩子,你要是跟我们一起过年,家里可就热闹多了。”她担心再出现沉默的场面,紧接着又说,“当然,临时出院也好,彻底出院也好,我家都欢迎你来。梁平还有四个月就该上初中了,还得上高中吧,你将来肯定是很有前途的……我们呢,也就是想多少帮你点儿忙。”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叔叔连连点头。
长颈鹿好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问道:“那小子呢?”
“那小子?”叔叔没听懂长颈鹿指的是谁。
“那小子……是怎么想的?”
婶婶猜测地看着长颈鹿问:“你是指你爸爸吗?”
长颈鹿避开叔叔婶婶的目光:“那小子,跟你们商量过这件事了吧?不光是新年,将来的事也都商量过了吧?那小子是怎么说的?”
叔叔婶婶未置可否地哼哼唧唧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