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鹿碰了碰刺猬的胳膊:“行啦!别哭了!”
可是,刺猬的眼泪说什么也止不住。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大惊失色,惶惑不安地问:“怎么了?哦,们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了吗?”说完回头看了优希他们一眼。
优希想,大概刺猬想起了他母亲才哭的吧。刺猬压低声音,越哭越伤心。
长颈鹿严厉地对刺猬说:“不是说了别哭了吗?怎么还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地骂着,“哭有什么用?这个傻瓜!大傻瓜!”骂完了伸手抓过刺猬面前的东西就往嘴里塞。
下午,运动会的最后一个项目是各病房之间的接力对抗赛。小病号们有吊着胳膊的,有拄着拐杖的,甚至还有坐轮椅的……
优希原以为八号病房楼肯定占优势,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长颈鹿在A组跑第一棒,虽然最先把接力棒交给了下一个孩子,可是那孩子跑到一半就蹲在原地不动了,护士鼓励了他半天才站起来继续往前跑。结果A组得了个倒数第一。
刺猬在D组跑最后一棒,他超过了一个坐轮椅的中学生,得了第二名。
优希在E组,也是跑最后一棒,她接棒时已经落在倒数第一位了。优希全力奔跑,在长颈鹿和刺猬的助威声中,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最后超过一个拼命转动着轮椅的女孩,跑了个第一。
跑到终点以后,优希回头看了那个坐轮椅的女孩一眼。只见冲过终点的女孩悔恨交加地用右手狠狠地捶打着轮椅的扶手。优希跑到她身边,想安慰她几句,没想到那女孩先说话了:
“下次咱们赛轮椅怎么样?”
优希点点头:“好啊!可以教我用轮椅的方法吗?”
女孩笑着说:“当然可以!”
两人同时伸出手来,紧紧地握在一起。她们欢快地笑着,转身去迎接陆续到达终点的小伙伴儿们。
2
11月中旬,在养护学校分校里,举行了一次文化节。教室变成了展厅,展示孩子们的作品。其中绘画作品最多,几乎把所有教室的墙壁都贴满了。有水彩画,有蜡笔画,甚至还有患慢性病的孩子画的油画。摄影作品也不少。孩子们用相机拍下了高山大海等自然风光和病房里的生活场景。
优希制作的陶器作品有一大一小两件参展。小的那件上面画着木葛,大的那件上面画着那棵大楠木。
长颈鹿讨厌艺术家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所以什么作品都不想搞,后来在优希和刺猬的一再劝说下,才用橡皮泥捏了一个女人头像。那头像表情温和,优希觉得既像菩萨,又像圣母玛丽亚。
刺猬的作品是绘画,但不是在纸上画的。听说要举办文化节,刺猬向老师和医生提出在病房的墙上画一幅巨大的图画,但遭到拒绝。优希看到刺猬情绪低落的样子,便在一次学生会的全体会议上举手发言说:“有没有谁想在病房的墙上画画儿?”
优希的话音刚落,除了刺猬以外,还有六个孩子陆续举手响应。精神病科主任水尾和护士长动了心,经研究同意孩子们在病房北侧的墙壁上画画儿。刺猬担任了这幅巨画的指挥,主题是: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刺猬从医院里借来梯凳,认真地画起来。白云上面是茂密的森林,森林的中央是一棵大楠木。树叶被画成蓝蓝的海水,海水里有很多动物在游泳。在包围着大楠木的海水里畅游的,是一头长颈鹿、一只大刺猖和一头小海豚。
其他六个孩子画的画儿,有的是巨足踏在城市上面的怪兽,有的是长着翅膀的无头巨人在充满黑烟的天空中飞,有的是全家人围着小桌子高高兴兴地在吃饭……
长颈鹿和优希也加入了画画儿的阵营。长颈鹿想起刺猬怕黑的事,画了一支点燃的大蜡烛。优希想不出画什么,就从墙壁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画了一条笔直的白线。
文化节的最后一天晚上,在运动场上举行了簧火晚会。小病号们围着点燃的簧火,有说有笑,好不热闹。但是,随着火势减弱,只剩下中间一团火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的时候,大家不由得安静下来。
从大海那边传来海潮的声音,从山上传来虫子的鸣叫,从树上飘来绿色的香味,跟木头燃烧时爆裂的声音和味道混在一起。
优希站在长颈鹿和刺猬之间,心情平静地看着那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变蓝变白,大火烧出的灰白色粉末被吸上去,融入星光闪烁的夜空。
看红叶的季节过去了,院子里的树木有一半落了叶子,虫子的叫声消失了,小鸟的踪影也难得见到了。
12月初的一天,优希的主治医生小野对优希说:“根据你现在的情况,又可以安排你临时出院回家过周末了。本来应该夏天就出院的,转眼过去三个多月了。主任说,你可以做出院准备了,你是怎么考虑的?”
优希的脑子一下子乱了。的确,最近她的情绪稳定多了,感情也不再处于封闭状态,生活也开始有规律了,甚至有喜有悲,能够接受相当复杂的现实,而且不再觉得自己是很肮脏的了。但是,如果回家过周末的话,又得切断感情的电源,回到冰冷的空虚之中去。
于是,优希摇摇头说:“我还没有信心回家过周末。”
小野鼓励地笑笑:“不必担心。就你的情况而言,马上出院也没问题。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在住院。身体很好,心情也不错嘛。就差那么点儿信心了。”说着把拳头举到眼前,给优希加油儿似的晃了晃。
在净水罐前边,优希跟长颈鹿和刺猬谈了这件事,两人表现出吃惊和困惑。其实他们自己也将面临出院的问题,谁也不可能在医院里住一辈子,但他们此刻好像把自己的事给忘了。
“回家过周末可不行。”长颈鹿先说话了,说完看了刺猬一眼,“你说呢?”
刺猬点了点头,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说:“可是,永远不回去,恐怕办不到吧……”
长颈鹿想都没想就说:“当然办得到!”
刺猬问:“怎么办?”
长颈鹿回答不上来,狠狠地往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上踢了一脚:“那还是让她回家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跑是跑不了的吧?”
“怎么跑不了?跑了最好。”
“往哪儿跑?”
“往哪儿跑都行,现在正是好机会。”
“马上就会被抓回来。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再说,天越来越冷,露营还不得冻死啊!”
“她要是回家的话,太危险了。”
“这我知道。但是,要现实点儿,考虑问题要周全点儿……”
“你的意思是我考虑问题不周全是吧?”长颈鹿说着推了刺猬前胸一把。
刺猬立刻反击,推了长颈鹿一把。
“别打了!”优希小声叫道。
两人立刻住手不打了。优希难过地转过身去,前额顶在金属网上。栅栏里边杂草枯黄,露出干燥的地皮。那只野猫最近一直没有出现过。
长颈鹿叹了口气,嘟囔着说:“她的事跟谁都不能说……连她妈都不相信她……”
听了这话,优希紧紧地抓住金属网,一言不发,任海风吹打着脸颊。枯草摇动着,远处传来野猫的叫声。
“对了,让她回不了家。”刺猬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什么?”长颈鹿不解地问。
“她爸爸妈妈来接她的时候,要是出个事故什么的不就回不了家了吗?”
“那事故是那么容易出的吗?”
“制造事故嘛。”
“啊?……”
“制造大事故的话会出问题,制造一个让她回不了家的小事故就行了。比如说制造一种不祥之兆什么的。”
“这个想法倒挺有意思的。”
两人开心地笑了。优希回过头来,看见的是他们雪白的牙齿。
医生决定12月8号星期六让优希临时出院回家过周末。
那天吃早饭的时候,长颈鹿和刺猬悄悄地冲着优希伸出大拇指,预祝他们的计划成功。快到中午的时候,雄作和志穗穿着冬装出现在病房里。他们先跟医生小野打了个招呼,然后到食堂跟优希见面。
雄作满面笑容:“情绪不错嘛。难怪那个年轻的医生说,没有必要住院了。”
志穗虽然还有几分担心,但也笑着说:“医生说你积极参加文化节,还经常开心地笑呢,是真的吗?”
优希什么话都没说。
志穗盯着优希的脸说:“如果是真的,妈妈太高兴了。运动会上妈妈看见你笑了,还看见你跟朋友们关系很好。那天我是第一次觉得住院这一步走对了。”
“现在用不着说这些了,快回家吧。回家以后慢慢说。”雄作焦急地说。
优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颈鹿和刺猬到底要干什么,她现在还不知道。周围根本没有他们的身影,好像早就不在病房里了。
“怎么了?东张西望的。”志穗说了优希一句。
优希想,也许他们已经放弃他们的计划了。哪儿那么容易制造什么事故呢。要是他们勉强去搞,威胁到他们自己,优希心里反而会觉得不安。但是,一想到他们放弃了,脚步不由得感到沉重起来。在志穗的反复催促之下,优希才慢吞吞地朝停车场走去。
“看你,怎么走路呢!快点儿!”志穗又说了优希一句。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优希听见长颈鹿和刺猬在叫骂:“去你妈的!放开我!”她快步超过雄作和志穗,循声奔去。
在雄作的车旁边,两个医院停车场的警卫人员,正在把长颈鹿和刺猬的胳膊拧到背后,强迫他们跪在地上。
“放开我!去你妈的!”两人骂着,挣扎着。突然看见优希出现在眼前,立刻停止叫骂,老实了。
随后赶来的雄作问警卫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卫问雄作:“这是你的车吗?“
“是啊,怎么了?”
“这两个孩子淘气,想扎了你的车胎,正在动手的时候,被我们抓住了。”警卫说。
车轮旁边,改锥、锥子、榔头、钉子丢了一地。优希见过这些工具,都是在准备文化节的时候用过的。
雄作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两个孩子。”
刚刚赶到的志穗说:“这不是在运动会上一起吃饭的那两个孩子吗?”
雄作说:“对,没错儿!”
警卫问:“知道他们是哪个病房的吗?”
雄作犹豫了一下说:“大概是八号病房楼的。”
两个警卫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雄作看见警卫那不怀好意的苦笑,感到非常不愉快,瞪着长颈鹿和刺猬大声训斥道:“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长颈鹿和刺猬低着头,一言不发。
志穗问:“轮胎没放炮吧?”
警卫说:“应该没问题,他们刚要动手就被我们抓住了。”
尽管警卫这么说,雄作还是把四个轮胎挨个儿踢了踢:“好像是没什么问题。”
志穗说:“既然没什么问题,咱们就快走吧,不然就得等下一班渡轮了。”
“怎么处置这两个孩子呢?”雄作不甘心地问。
“只能交给医院方面处理了。让院方教育他们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志穗说。
两个警卫连连点头:“把他们交给病房,让医生好好教训他们。不过还好,没出什么大事,这回就原谅了他们吧,我们以后也多加注意。”
雄作还想说什么,在志穗的目光的催促下,只好说:“优希!快上车!”说完自己先坐在了驾驶座上。
优希看着长颈鹿和刺猬,慢慢钻进车里去。长颈鹿和刺猬抬起头来看着优希,脸上流露出抱歉的表情。优希朝他们点点头,意思是没关系,不要紧的。
他们的行动虽然失败了,但他们说到做到,没有说谎。想到这里,优希感到欣慰。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为她担心的人,有为了支持她而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人……剩下的,就要靠自己了。
车开了。在车里,雄作一个劲儿地问优希关于长颈鹿和刺猬的事,优希一个字都没回答。
很久没有坐船渡海了。大海失去了夏日的光泽,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进了大海的深处,埋没在大海那铁青色的波涛下面了。
他们还是先到志穗的娘家去接聪志。自从聪志夏天那次发烧以来,优希还没有见过他。优希下了车,跟在志穗身后进了姥姥家。
跟姥姥和舅妈打招呼的时候,聪志大概是听见了,从里屋走出来。只见他表情僵硬,认生似的不愿靠近优希。
优希走过去蹲在聪志面前,装作小狗的样子叫了一声:“汪!”
聪志吸溜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吸进去,生气地叫了两声:“汪!汪!”
优希道歉似的呜呜叫着,聪志“呜——汪!”地大叫一声,扑到姐姐怀里,鼻涕蹭了优希一身。优希掏出手绢,帮他把鼻涕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