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桥扭过头去看着“箱庭”,手上的沙子从指缝间渐渐滑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你觉得心里的烦恼跟我说了也没用。其实呢,不管有用没用,只要说出来,就会轻松得多。心里的烦恼变成语言从嘴里吐出来,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把烦恼留在心里,小烦恼会慢慢变大,不知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受不了,甚至无法冷静地对付……但是,如果能跟一个人把心里话从嘴里说出来呢,就能跟他一起客观地看待那个烦恼,找到最现实的处理办法……”说完抬起头来看着优希,眼睛里充满着期望。
优希感到不安。那眼神好像要来敲开她的心扉,让她暴露心中的秘密。
优希避开土桥的目光,冒出一句:“烦恼……我没什么烦恼。”
优希想立刻走开,可双脚不听使唤,一个声音在诱惑着她:“说出来吧,也许真的会轻松起来,也许真的能得到拯救呢……”
但是,优希马上从那个声音的诱惑中摆脱出来,不行!说出来只能使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说出来只能是被人轻蔑,被人看成肮脏的东西……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土桥有些灰心地说。
优希涌到喉咙的话失去了冲力,退了回去。土桥打住话头,突然难为情地笑了笑,拍打着手上的沙子说:“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反对你出院。你出院以后,像以前那样好好生活,是我们当医生的最大愿望。”说完就从优希身边走了过去。打开游戏室的门的时候,土桥回过头来,用催促的口气对优希说,“到食堂去等着吧,你父母很快就要出来了。”
优希低下头,看着土桥脚下的地板问道:“谁都有一个那样的人吗?”
“什么?”
“可以跟他说心里话的人……”
“你是指我吗?有啊。”
“谁?”
土桥想了想说:“啊,我老婆吧。”
“您跟她什么都说吗?不装假,不隐瞒,从生下来到现在的事,您都跟她说吗?”
“当然不是什么都说……有了烦恼的时候,一般都跟她说。”
优希抬起头来:“什么烦恼?”
“嗯……各种各样的烦恼。”
“如果您太太说不想听您说那种难以叫人理解的烦恼,您怎么办呢?”
土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那……那就不说呗。”
“您有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没有过。”
“结婚以前,您跟谁说呢?”
“……跟朋友吧。”
“跟朋友什么都能说吗?”
“啊,什么都能说。”
优希盯着土桥:“骗人!”
“不是骗人……”
优希向土桥跨出一步:“难道您不觉得把那种让人听了感到残酷的烦恼说出来是罪过吗?如果对方质问您,为什么把这种话说给我听?您怎么办?”
土桥含糊了:“这……虽然我现在不能马上回答你这个问题……”
“那不是白说嘛!”优希生气了,“那您就不必那么轻松地说让我找人说什么心里话!”说完推开土桥,走出游戏室。
土桥一把抓住优希的手腕:“关于这个问题,再谈谈好吗?”
优希甩开他的手:“不管把多么残酷的事说出来,您都觉得别人能接受吗?”
“当然,人跟人不一样,可是……”
“要是不管听了多么残酷的事都能接受,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感觉!要不就是只用耳朵听听而已,根本没往心里去!如果真的能跟当事人一样用心接受下来,肯定受不了。现实中就有这么残酷的事!”
土桥暖昧地点点头:“这我不敢否认。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用心去体会对方的烦恼,确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谈到现在,优希觉得土桥总算说了一句还算中听的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什么样的烦恼都能用跟我同样的心情接受下来的话,我也许会把保守到现在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可是,他肯定不能为我做什么,到那时,我可能会粗暴地指责他,无情地伤害他的……”
“的确,找到一个跟自己用同样的心情接受烦恼的朋友,是非常之难的。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听你倾诉心中的烦恼,单单说出来也是一种解脱啊。比如,跟我们医生谈谈,我们都是在相当程度上受过训练的。要是你觉得方便的话,下次的心理辅导时间谈谈好吗?”
优希对土桥的话已经不感兴趣:“我可不愿意让人把我的烦恼当笑话听!”扔下这句话,优希扭头回食堂去了。
优希跟父母到达柳井港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了。
在车上,在船上,雄作高兴地说着:“原来还对这个医院半信半疑呢,没想到还真把咱们优希的病给治好了!暑假,全家一起到东京旅游去!”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
志穗还是有些不放心:“星期一开始进行出院前的疗程,别松劲儿,好好按医生的要求去做!”虽然这样叮嘱着,脸上的表情却一扫往日的灰暗。植根于美好希望的欢快心情,从内心深处表露出来。
跟往常一样,他们先去姥姥家接弟弟聪志。志穗已经把优希就要出院的事告诉了娘家。姥姥和舅妈迎出来,左说右劝,非让优希到家里坐坐不可。
优希观察了一下雄作的表情。优希知道雄作在姥姥家有自卑感,她不想刺伤父亲的自尊心。可是,今天的雄作跟往日不同,优希就要出院的喜悦使他忘了跟岳母家的自卑情结。他高高兴兴地对优希说:“要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去坐坐吧。”
为了在爬灵峰的问题上得到父母的支持,优希很痛快地答应道:“好吧,到姥姥家去坐一会儿。”说完就笑着从车上下来奔向姥姥。
在姥姥家喝着红茶、吃着甜点心,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舅舅也开完会回来了。优希一家又被留下吃晚饭。从附近的寿司店叫了外卖,两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起寿司来。吃饭的时候,姥姥和舅妈不只一次对优希说:“说是哮喘病,你们看,一声都没咳嗽。”
优希虽然知道这是高兴的话,但每当她们说起,优希都感到心慌意乱,也只好故作高兴地说:“我已经好了,都该出院了。”
志穗、雄作和别的大人们,听了优希的话都开心地笑了。志穗一到娘家,平时那严厉的表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显得活泼可爱,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天,大家谈了许多优希不知道的姥姥家的往事。人们连说带比划,逗得优希也不禁笑出声来。
舅舅是个性格外向而又粗心的人,他也不管雄作还要开车,抓着啤酒瓶子,劝了一杯又一杯。雄作一旦谢绝,他就哈哈大笑着说:“还没变,还是那个小里小气的男子汉!”
姥姥和舅妈只好苦笑。志穗什么都不说,收拾起杯子盘子就到厨房去了。雄作笑了笑,低头不语。
聪志受到两个家庭相聚的热闹气氛的感染,又叫又闹,格外高兴。优希按住到处乱跑的聪志,给他擦去流出来的鼻涕,往他嘴里塞好吃的东西。聪志的鼻子不通气,呼哧呼哧地响,平时爱吃的东西他也说不想吃,优希觉得好为难。
旁人看上去优希真是个好姐姐,其实优希是拿弟弟当做自己的挡箭牌,逃避大家问她医院的事。一想到自己是在利用弟弟,优希就觉得心里难过,于是对弟弟照顾得更周到了。
“啊,这下我就放心了,优希还是以前的优希!”吃完晚饭,姥姥高兴地说,说完看看雄作又看看志穗,嘱咐道,“除了父母,孩子是第一位的,要善待她。”
舅舅拿起一大瓶酒塞给雄作,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下次再来喝!”
10点多,优希一家总算从姥姥家出来了。回家的路上,聪志唱着小学校里流行的动画片主题歌,模仿着动画片里主人公的动作,使车里沉闷的空气活跃了许多。
到家时,聪志已经疲倦得沉沉入睡了,雄作把他抱进家里,放在床上安排他睡了。优希把脏衣服拿出来,打算洗衣服。
志穗说:“太晚了,我给你洗吧,你快去洗澡睡觉!”
优希把头一摇:“我要自己洗嘛!”说着把脏衣服放进了洗衣机。
回到自己的房间,优希把第二天换洗的衣服、准备登山穿的衣服都找出来,才去洗了澡,换上了睡衣。什么时候跟父母商量爬灵峰的事呢?优希犹豫了一阵,决定明天早上再说。正要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雄作把她叫住了:“优希,过来一下。”
雄作和志穗已经坐在饭桌两边等着优希了,雄作面前摆着一杯加水威士忌,志穗面前摆着一杯水。优希见状坐在了跟两个人说话都方便的地方。
“你想爬山?”雄作先发话了。
优希吃了一惊,但马上松了一口气,点头说:“是。”
“那山可够高的。”雄作说。
优希站起来说:“高是高,可是登山的路修得很好,每年春天和夏天,决定出院的好多孩子都去爬。”
“听说决定出院的孩子也是提出申请的才去爬。而且医生说了,要经过院方的允许,还要经过家长同意。”
“我已经被允许去爬山了,没听医生说吗?”
“没有家长一起去,是不行的。”
“所以……”优希想央求父母同意她去爬灵峰。
“我反对!”志穗打断了她的话,表情生硬地看着优希,“登山的路修得再好,也是将近两千米高的山,危险不用说,也没那个体力呀。你我都爬不上去。”
雄作淡淡一笑:“我也没有那个自信。”
优希真后悔没有把地图带回来:“人家朝圣的人说了,求神拜佛的老爷爷老奶奶都爬得上去。不需要什么体力的,就跟郊游似的。而且十分之七的路是坐车,实际爬的路只有十分之三,很近的一段路。”
“听医生说过了。”雄作把医院印的一份材料在桌子上铺开来。
可能是医生给他的。标题是“双海儿童医院第八病房出院登山纪念”,标题下面是解说图,画着高山、峡谷、森林,登山路、景点、标高也都清清楚楚。明朗的自然景观旁边,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正在向读者招手。
雄作看着那幅图画说:“医院组织爬山,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有一个地方是垂直的悬崖,得攀着铁链才能爬上去,但医生说不走那条路,要沿着慢坡迂回登顶。”
“就是嘛,所以说谁都爬得上去嘛。”优希说。
“为什么那么想去爬山呢?”志穗把优希堵了回去,“你以前也不是那么喜欢爬山啊。医生也说了,即便是安全的路线,爬起来也是非常吃力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爬山!”
优希拼命地搜罗着合适的词语:“您听说过登山疗法吧?山上的风景、空气,给人感觉特别好。爬上山顶以后,更是爽快极了。”
“登山疗法指的是爬医院后面那座山,这次要爬的山,比那座山可高多了。”
“所以,感觉一定会更好。身体内部的坏东西,跟着汗一起排出来……再吸进山顶上的新鲜空气,说不定会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呢。”优希认为,如果在这里说服不了父母,医院里这些日子就白忍了,她向父母靠得更近,“想治好我的病不是吗?想让我恢复健康不是吗?为了这个目的,让我去爬神山吧!”说话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你先坐下。”雄作劝解道。
优希垂下眼皮,乖乖地坐下,但在爬山的问题上还是不让步:“求求你们了,从此以后我一定做个好孩子,我敢发誓……”
优希知道自己是在撒谎。优希对撒谎的自己,对逼着她撒谎的父母,感到气愤。
可是,为了拯救自己,除了爬神山以外,优希还没找到别的办法。明神山的森林,是那样亲切地接纳了她;清爽的空气,是那样温柔地围裹着她。如果爬上神仙显灵的灵峰,就更不用说了。那样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得到新生呢……
“真的敢发誓吗?”雄作问。
优希点头。
“真的能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吗?”
优希又点了点头。
雄作看着志穗说:“再考虑考虑,怎么样?”
志穗把脖子一横:“我反对。”
“为什么?”优希又提高了声音。
“我觉得有危险。”志穗回答说。
优希厌烦地说:“行了吧您!我不是说了嘛,连老爷爷老奶奶都去爬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呢……优希,我觉得你有危险。”
优希的心好像被抓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什么意思?弄不懂!”
“我也弄不懂,可是……”志穗看着桌面,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自己的意思,一句一顿地说,“无论如何,最近优希,挺危险的……说想爬山,也不正常,所以,我觉得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