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女人觉得背后有人。好像是刚才在医院前跟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就在她想回头看的那一瞬间,脑后遭到重重的一击。没有觉得很痛,而是觉得麻木,她想跑,可是脚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女人好像游泳似的向前扑腾了几步,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脑后又遭到重重一击,女人感到天旋地转,倒在了草地上,她的意识开始一缕缕地离开她的身体远去。有人把她的身体翻转过来,她看见了无边的夜空和闪烁的星星。一个黑影覆盖下来,闪烁的星星消失了。
“救命!”她下意识地叫起来。不知道是否形成了声音,至少她自己的耳朵没有听见。一双手似的东西,朝她伸过来。她想躲,但身体动弹不得。喉咙被压迫,感觉好沉重,她喘不上气来了。她想逃,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在动。
她憋得越来越难受,忽然,残存的意识使她想到:“这是对我的惩罚吧。我把孩子烫伤了,所以要惩罚我?可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受惩罚?我的父母为什么没受惩罚而终老天年呢?饶了我,求求你了!我想跟女儿一起活下去。我要向女儿谢罪,乞求她的宽恕。我们母女俩要幸福地生活下去。如果不这样的话,那孩子会很可怜的……”
黑暗中,女儿婴孩时期的小脸浮现在眼前。那是一张天真的笑脸,跟自己婴孩时期的照片一模一样。她把手伸了出来。
“求求你了,让我跟那孩子……”
可是,她的手除了空气以外什么都没抓住。女儿婴孩时期天真烂漫的笑脸渐渐远去,越来越小,像星星一样闪烁着,最后突然消失在黑暗的夜空。
第六章 1979年 仲夏
1
双海儿童医院院子里的夏山茶【注】,硕大的白色花朵竞相开放。优希迎来了住院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二。本来这个星期二应该去爬明神山的,可是因为上星期五优希引起了一场骚乱,没有被批准。
【注】为常灌木或小乔木。喜半阴、忌烈日。喜温暖气候,生长适温为18~25℃,始花温度为2℃。略耐寒,树冠多姿,叶色翠绿,花大艳丽。产中国浙江、江西、四川及山东;日本、朝鲜半岛也有分布。——欧阳杼注
优希向她的主治医生土桥提出抗议,土桥却说:“想去可以,那么请你告诉我,上星期五为什么闹?你觉得自己身上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优希不肯回答,结果,明神山没有去成。从星期二到星期五,优希每天按照医院规定的作息时间表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在教室里,在小组会上,同学们把被称为“动物园”的八号病房楼所有孩子的外号都告诉了她。
优希在小组会上还是一言不发。本来规定在小组会上应该谈的是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和感想,但大部分孩子是闲聊,有的一聊就刹不住车了。比如有个外号叫“女狐”的中学二年级女孩,说起话来就兴奋得不得了,总是把早上起床到小组会这段时间的大事小事描述得详详细细,真是不厌其烦。优希查了一下词典,原来“女狐”含有“碎嘴婆”的意思。
外号叫做“伯劳”的初一女孩呢,以前爱偷别人的东西,曾经把偷来的东西一件件做过交代。现在的小组会上,她每天都要把一天之中收集到的东西一一介绍给大家。“伯劳”是一种习惯于把捕获物串挂在树枝上作为食物的鸟。
外号叫做“八哥”的小学五年级男孩,总是重复前边同学的发言,连语调都模仿得很像。人很聪明,学习成绩也不错,但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得了拒食症的“蜥蜴”,这天说的是她父母吃饭和骂人时的丑态。
轮到优希,她总是说一句“没有什么可说的”或“跟每天一样”就算是自己的发言。小组会的小组成员不是固定的,每两周一换。星期一长颈鹿和刺猬跟优希换到了一个小组。
长颈鹿比刺猬爱说,但他发言的内容,多是他折磨小虫子小动物的事。他绘声绘色地描绘小虫子或小动物临死前痛苦万状的情形,最初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听着听着才知道他并不是要吓唬周围的人,而是要发泄内心的一种冲动以达到消解的目的。
刺猬说的话题都是他记住的宪法或法律条文,有时是经济理论。说的时候像是在背书,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他能记住那么多内容,语气中并没有炫耀,反而带着某种厌恶感。听说有人问他是在哪儿记住的这些东西,他愤怒得差点儿把那个人轰出去。
这种所谓的小组会对治好大家的病有作用吗?优希表示怀疑。不过,通过参加小组会,确实可以让人感到“不只我一个人有这种病”。有痛苦、有烦恼、受折磨、觉得活不下去的,并不只自己一个。还有,不想被别人干涉,希望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希望保守自己的秘密的人,也不只自己一个。
在这里,大家都很孤独,但大家彼此认可对方的孤独,无言之中却能做到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在这一个多星期里,八号病房楼里出过几个小乱子,但没人受伤,还算平安无事。
星期五下午,又轮到优希接受心理辅导。优希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但是她想参加下一次的登山活动,她想到离天近的地方去。于是,她决定跟心理医生谈一些不会使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抱着这种想法,她坐在了诊室的躺椅上。她拒绝躺下,只是双手抱膝坐在了那里。
土桥先问优希,上小学以前的事还记得什么。
最初是在离家很近的一所幼儿园,跟小朋友们的关系也很好,可是母亲志穗突然让她转园,理由是新幼儿园教育先进,培养的孩子有教养。父亲雄作倒是认为哪儿都一样。
“你是怎么看待转园这件事的?”土桥问。
优希说她不想离开原来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另外,新幼儿园离家很远,还要坐公共汽车,特别是新幼儿园的园规太严格,稍有违反就把母亲叫来,当着母亲的面狠狠地批评一顿。有时候还搞什么统一行动,一声令下,全园的孩子都要跑出来集合。优希在这个幼儿园因为摔跟斗受过好几次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攀登架上磕破下唇,缝了好几针。
“讨厌妈妈,对不对?”土桥问。优希摇摇头。妈妈对自己的教育抓得很紧,管得也很严,但自己从来没想过讨厌妈妈。
“那你是喜欢妈妈啦?”
优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没说话。只说喜欢或不喜欢是无法准确表达对妈妈的评价的。
小时候好想见妈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妈妈。从幼儿园一回家,立刻就向妈妈扑过去,把小脸靠在妈妈的裙子上。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是最幸福的事。可是妈妈自从生了聪志,就都把心思放在聪志身上了。优希向妈妈扑过去的时候,妈妈常常说太累了,把优希推到一边去。看着妈妈柔弱的身子,优希开始忍耐,控制着自己不再扑到妈妈身上去。
“你在外边经常受伤,是弟弟出生之前的事呢,还是弟弟出生之后的事呢?”
被土桥突然这么一问,优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弟弟出生的时候,自己才四岁,还不怎么记事儿呢。
但是,优希记得,上小学之前常常摔跟斗受点儿磕磕碰碰的小伤,上小学以后就不怎么摔跟斗了。而且从上小学开始,爸爸、妈妈、外祖母,还有学校的老师,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姐姐啊。”
作为姐姐,就得有做姐姐的责任感,就得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得不到人们的认可。因此,优希在各方面都能做到忍让,什么事都让着弟弟,并且帮助妈妈做家务。包括妈妈在内的所有大人都称赞优希。
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跟妈妈和聪志一起上街买东西,优希在路上摔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妈妈用唾液把手绢弄湿,替优希擦拭伤口。谁知聪志看到姐姐受伤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妈妈一边哄弟弟一边生气地对优希说:“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得帮妈妈的忙,别给妈妈添麻烦!”
打那以后,优希再也没在妈妈面前摔过跤。
“那么,二年级以后,你就再也没受过伤吗?”土桥问。
当然,摔个跤啦,磕磕碰碰的啦,也不是没有过,但一次都没告诉过父母。在母亲面前,优希做得很像个女孩子。帮母亲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什么都干。可是在外边,经常玩儿得满身是泥。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在附近的公园里玩儿捉迷藏。上了小学,课间休息的时候,跟同学们一起扔布袋儿呀,打羽毛球呀,下课以后,跟男孩子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玩儿呀,总之是一个又好动又喜欢冒险的女孩子。
优希平静地跟土桥谈着小时候的事情,不知不觉心理辅导的时间就结束了。
“谈得不错,希望你以后还这样谈。”土桥说。听了土桥这话,优希内心感到非常矛盾。
说着自己小时候的事,确实有某种轻松感和解放感,但是,被别人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又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想起几年前快乐的日子,反而打乱了还算平静的心情。
走出诊室之前,土桥对优希说:“这回,临时出院也没问题了。”优希听了这话心里感到不安,她急忙跑回病室,在桌子上铺开地图,再次确认灵峰的位置,以此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星期六上午11点多,雄作和志穗出现在医院里。他们先跟土桥谈了谈,然后来到了八号病房楼的食堂。雄作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志穗的表情倒显得很柔和。
雄作穿着灰色的夏用夹克衫,志穗穿一条浅驼色连衣裙,扎着黑腰带。俩人走到优希面前时,雄作催促道:“不必坐在这里说话了,还得赶渡轮,咱们这就走吧。”雄作和志穗是早晨7点从家里出发,坐8点的渡轮过来的。
优希跟着父母走出医院大门,走向停车场的时候,看见长颈鹿和刺猬站在医院主楼和食堂之间的夹缝里,正用又伤心又担心的目光看着自己。
雄作开着车驶入国道,沿海北上,穿过伊予市,从松山市旁边通过,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三津滨港。雄作把车开上船停好,跟志穗和优希一起来到船舱里坐下。红色的地毯已经不太干净,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味。
从三津滨港到濑户内海对面的山口县柳井港,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优希站起来说,想到甲板上去吹吹海风。
“不行!”志穗严厉地制止道,大概她还记得优希跳海的事吧。优希默默地服从了母亲。
船开了,父母紧张的情绪渐渐地放松下来,志穗见附近没人,脸上浮现出笑容,和蔼地对优希说:“看来你已经习惯医院的生活了。大夫说,你饭吃的不少,既遵守院规,又能正常到教室上课。真不相信你上星期闹了那么大乱子。”
“上星期的事就别再提了吧。”雄作皱起眉头打断了志穗的话。
“为什么?”志穗顶了雄作一句,雄作不说话了。
志穗回过头去继续对优希说:“听大夫这么一说,妈妈就放心了。咱们优希为了变成原先的优希,已经开始努力了。咱们住院算是住对了,我早就认为应该住院治疗。那个医院对你还合适吧?”
优希犹豫了一下之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医院合适不合适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将来可以到神山去得到拯救。
“听说你在接受心理辅导的时候也能跟大夫谈心了……都谈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可不该问。”雄作在一旁警告说,他说话的时候不怎么看优希,“心理辅导是以保密作为前提条件的,保密才能有效果。”
志穗不服气地说:“母女之间还有什么秘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你不想让优希把病治好吗?”
“我就是因为想快点儿把优希的病治好,才想为她做点儿什么。”
“必须做的事情大夫会说的。大夫只说让优希回家好好休息两天,大夫让你这么逼问孩子来着吗?”
“谁逼问孩子来着?”
父母虽然都在压低声音说话,但优希却感到震耳欲聋。她用哀求的口气小声说:“别吵了行不行?”父母立刻缄口不语了。
优希吃了一惊。父母吵架早就成了家常便饭。在优希和聪志的教育问题上,在志穗老是回娘家的问题上,在雄作的工作和收入的问题上,不知道吵过多少次。那时,不管优希用多么大的声音叫他们别吵了,从来没有听过一次。现在这是怎么了?妈妈是不是知道了我的事?优希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恐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既感到受不了又感到滑稽。
“吃点儿什么吗?”雄作为了改变一下尴尬的气氛,故意用显得很快活的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