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桥大概看出优希有疑问,他稍稍往前挪了挪身子:“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哪,心理和身体还都不成熟。所以呢,在这里尽可能不使用药物治疗。遵守规定,有规律地生活,是治疗的一个重要的环节。参加小组会也是一种治疗。听了别人的发言,可以知道有苦恼的人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这一点很重要,当然也可以作为一种参考来消除自己的苦恼。以后呢,除了定期做脑电图以外,还打算让你画画儿写文章,在沙盘上做模型什么的。另外,从下周开始,每周跟我谈一个小时的话。这一个小时就不用去上课了。”
优希警觉起来:“……谈话?谈什么?”
“你心里的事,什么都可以。从小时候起到现在,在你心里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的事啦,你的苦恼是什么啦,让你感到气愤的事是什么啦,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啦……你父母的事啦,家里的事啦,什么都行啊。”
“不想说……”
“不必说得有条有理,只要能把想说的说出来就行。”
“没有想说的。”
“要是你觉得当面不好说呢,就把每天想到的事写在笔记本上,就诊时间给我看看也可以。当然,这是秘密,除了我以外谁都不会知道的。”
说什么?写什么?好不容易才把那个讨厌的东西封闭在心灵深处,可以轻松地呼吸了,又要特意把它从心底拉出来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
“这是为了治好你的病。只有了解了你封闭在心底的东西,才能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法,治好了病,才能早日出院啊,明白吗?”
优希没说话。埋藏在心底的东西,不想让任何人看。谁也没有能力把心底那被弄脏了的东西重新弄干净。但是,神,也许有这个能力。
“星期二……去爬后边那座山?”
土桥感到有些意外:“你想爬山?”
优希点点头。
“那么,你是想治好你的病了?”对土桥这个问题,优希没有点头。
治好是什么意思?治好就是回家,就是恢复以前的生活吗?这是优希最为担心的事。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马上就说出什么来,但是治疗时间你得坐在这里,跟我谈话,你不是说愿意在这里住院吗?”土桥叮嘱道。说到这里,土桥那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欢快起来,“不过,从上星期四到今天,你在这里生活得很顺利,一点儿问题都没出。咱们这么着吧,就你的状态而言,回家过周末是没问题的。可以回家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优希简直惊呆了:“明天回家?”优希的声音都沙哑了。
土桥还以为优希高兴得呆住了呢,笑着说:“在这些住院的孩子里呀,因为刚住院不习惯,安定不下来,延期回家过周末的可不少呢。你能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就是一直在家里住下去也没问题,继续努力吧。”
优希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优希发现自己对土桥、对医院还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她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气愤,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应该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望。优希再也不回答土桥的任何问题了。
回到自己的病室,优希感到自己身上开始散发臭气。身上穿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浅褐色纯棉长裤,都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气。住院以前,也陷入过这种状态。
早上,正要去上学,优希突然觉得身上的衣服很臭。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后来又连续发生过好几次,而且发现周围的人经常用一种奇妙的眼光看着她。于是就跟母亲志穗说了。志穗把她的衣服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什么味道都没有。优希坚持说有,志穗就再也不理她了。优希执拗地自己把衣服冼了,可是臭味不但没有洗掉,反而更严重了。志穗感到优希有点儿反常,责备过她几次。
优希流着眼泪问母亲:“您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
志穗生气了,说:“你还有完没完了!”伸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
那时候优希就明白了,连母亲都不能理解自己,还能有谁能理解自己呢?自己的问题只能靠自己来解决。
晚饭的时间到了。三个同屋都到食堂去以后,优希从旅行包里取出运动服和牛仔裤准备换上。这身衣服是刚刚洗过叠好收起来的,可是放到鼻子上一闻,闻到一股好像从垃圾箱散发出来的臭气。
昨天穿过的罩衫还没洗,臭气更浓。跳海的时候穿的那套衣服当然也已经洗过了,可也是臭的,不过因为有海水的味道,基本上把臭气遮掩了。
优希钻进毛毯把这套衣服换上以后,抱着自己所有的衣服,不管是洗过的还是没洗过的,来到盥洗室,分别扔进了两台洗衣机里。优希打开水龙头,看见水流进了洗衣机,就离开盥洗室去护士值班室拿洗衣粉。
护士看见优希,提醒她说:“久坂,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快到食堂去。”
优希好像没听见护士在说什么:“洗衣粉给我用一下。”
因为担心犯病的孩子吞吃,洗衣粉不是放在盥洗室,而是放在护士值班室,谁洗衣服谁来拿。护士还要根据孩子的病情,决定是否在一旁监护。
“跟你说过了,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吃饭时间是不允许洗衣服的,规定里写得清清楚楚的嘛。”护士用教训的口气说。
优希烦躁起来,但她竭力忍耐着:“就算我求您了还不行吗?”
“不行!到食堂去。”
“洗衣机已经开了。”
“关上。”
优希紧咬着下唇,回到了盥洗室。
盥洗室每面镜子下面的钩子上,都挂着一个装肥皂的小网袋。优希拽下两个网袋,扔进洗衣机里。
优希返回护士值班室,对护士说:“我要冲个澡。”
护士眉头紧皱,默不作声地看着优希。
“求您了,我想洗澡。身上臭,不洗受不了。”说完不等护士说话,扭头就朝楼梯那边走。
“等等!”护士大叫。
优希上了几阶楼梯时,撞上一个正在下楼的男护士。追上来的女护士叫道:“拦住她!”男护士伸开双臂拦着优希。
优希看见上面的人好像正在朝自己扑过来,吓得转身就往回走,与女护士擦身而过,跑回盥洗室去。
优希趴在洗脸池上,把从胃里反上来的黏糊糊的液体吐了出来。吐完以后打开水龙头,用手捧起水来漱口,漱完口又洗脸。得快些把臭味洗掉,不然受不了!优希洗完脸又洗脖子。衣服弄湿了,她全然不顾,又往裤子上撩水,一边撩水一边用手擦。
“久坂!你想干什么!”护士尖叫着。优希连头都不回,把连接水龙头和洗衣机的软管从洗衣机上拽下,举到头上冲起来。
凉水湿透了全身。优希感到自己浸在了清凉的水里,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觉得还很不够,但这样可以防止污秽蔓延。清水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层膜,可以把自己跟外界隔断,谁也不会闻到自己身上的臭气。
护士把手搭在优希肩上:“别冲了!”
“不!”优希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一下子把护士撞倒了。软管从她手上滑落,在地上翻滚着,像一条蛇。优希重新把它抓起来,从领口插进前胸,直接冲洗自己的身体,她想让水膜把自己包得更严。
刚刚赶来的男护士把倒在地上的女护士抱起来,冲优希喊着:“快把水管关上!”说着抓住了优希的手腕。
优希感到一阵恐惧:“放开我!”照着男护士的脸就喷起水来。男护士慌忙躲避,脚下一滑,撞在刚刚站起来的女护士身上,俩人同时摔倒在地板上。优希跑到洗衣机那里,拔下另一根软管,两根软管同时往自己身上冲起水来。
优希被冷水裹起来了。水花飞溅的声音里,优希身体内部好像有谁在笑,这笑声只有优希可以听到。软管翻转过去,冲到墙上、天花板上的水反弹回来,又冲在优希身上,好痛快!
忽然,优希从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少女的身姿。浑身湿透,短发贴在额头上,比优希住院前给自己剪的头发略长一些。那少女在镜子里直愣愣地看着优希。
“你是谁?”优希问道,“瞧你那个惨样儿……不过,你好像是刚刚出生的,好羡慕你,也好恨你……”优希把水冲向镜子里的少女。镜中少女在水膜那边消失了。
这时,优希的两臂同时被人抓住,身体动不了了,不知道是谁把水龙头关上,水也不流了。优希尖叫着,挣扎着,倒在地上,双脚朝天踢腾着。
“站起来!快站起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
“你们也都回食堂去,都回去!”另一个声音在盥洗室门口响起来。
拼命挣扎的优希朝门口看了一眼,很多住院的孩子正看着自己,一个护士正在推着孩子们往后退。优希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
“好了好了,站起来,听话。”两个护士想把优希架起来。
优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怕。她蹲坐在地上,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可是两个护士还在拼命拉她起来,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干什么呢你们,快放开她!”有人在叫。
“就是嘛,她不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嘛!”盥洗室门口,两个少年正在向护士提出抗议。优希看了他们一眼,想起他们一个叫长颈鹿,一个叫刺猬。
他们想挤进来,被护士推回去了,于是在外边继续叫着:“已经不要紧了,快放开她吧。”
护士长把长颈鹿和刺猬扒拉到一边,走进盥洗室,来到优希身边,用非常平静非常温和的态度对优希说:“久坂,自己能站起来吧。”优希感到沉得像灌了铅的身体被人拽着站了起来。不再想反抗,只觉得很累。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做了,只会按照别人的吩咐,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身体。
这天晚上,护士通知优希,土桥医生已经取消了允许优希临时出院回家住的决定,并且以院方的名义通知了优希的家长。优希听了没有任何反应。这天夜里,她睡得很踏实,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
第二天上午,优希的两个同屋被家长接回去过周末。整天要自杀,外号叫做蜉蝣的虽然也被允许临时出院,但家里没人来接她。优希上午照常去教室补习功课了。她又换上了用肥皂洗过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浅褐色纯棉长裤,她的病情已经缓解,不觉得衣服有臭味了。长颈鹿和刺猬也到教室补习功课。他们坐在优希后边,除了送过来几束关心的目光以外,什么都没说。
午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优希什么都不想干,愣愣地坐在桌子前边发呆。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遗书?”蜉蝣把一个笔记本递到优希面前。说是遗书,其实是一本日记。优希觉得,如果轻易地拒绝,有可能伤害她。而且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把笔记本接过来了。
优希想,总是穿着镶有褶边的漂亮衣服、一天到晚要自杀的羸弱少女写的东西,一定既娇气又感伤的。可是,随手翻开本子一看,跳入眼帘的一行字竟是:
“我要杀了你们!”
用细钢笔写的娟秀的字,看了更加让人感到异样。接下来是:
“你们的言行,把我推进了地狱。你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这一点呢?”
是充满仇恨的语言。
优希抬头看了蟀一眼,只见她趴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在别的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表情平静,隐约可见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优希低下头看,继续看蜉蝣的“遗书”。
“你们希望安静的时候,幼小的我发出一点声音,你们就讨厌我。你们想让我做什么的时候,只要我稍有不从,你们就转弯抹角地骂我。如果说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的是小孩子的话,那么我要问:‘你们和我究竟谁是孩子?……’
“你们常说希望我得到幸福,可实际上究竟什么是幸福,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们随随便便地定一个并不存在的幸福标准强加于我,如果我达不到你们定的标准,你们就责备我。”
优希向后翻了一页——这是对谁说的?莫非是对父母说的?
“不奋斗,活着就没有价值;不努力,人生就没有意义。这种话你们大喊大叫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你们所说的奋斗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可以满足任何欲望的生活。请问,这样的奋斗之路是存在的吗?完全以有用无用来判断所有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抛弃老人,抛弃残疾人,撒谎,毁约,最后说一句我也是没办法就把所有的责任推卸掉,请问,这样的奋斗之路是存在的吗?朝着这样一条路去奋斗去努力,能得到幸福吗?当我提出这个问题寻求答案的时候,你们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