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乏味,但还是接着问下去:“对于生你养你的父母,你感谢他们不?”忽然,她想到了死。“如果我死了,女儿们肯定会对她们自己的言行后悔的。”这想法真有点儿孩子气。她从那人身边经过,继续朝河边走去。在对岸灯光照射下摇动的河面就在眼前。
“要是还结实呢,好好感谢他们,好好珍惜他们……”她嘟囔着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出现了自己父母的身影,并排站在那里,一个说,你这个笨蛋!一个说,你早晚上当受骗,一事无成!
她转过身去对那人说:“不珍惜生你养你的人,就等于不珍惜你自己!”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她好像不是在跟那人说话,而是在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她希望有人随声附和,同时,心里产生了一种想惩罚自己,想乞求原谅的心情:“做父母的也挺不容易的,十全十美的父母是没有的,父母就是有什么不对,做儿女的也应该原谅。做母亲的就更不容易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前浮现出婆婆的身影。婆婆含着眼泪说,我那个时候受的罪就更多了。婆婆的手上皱纹深深,皮肤破裂。婆婆从小就不停地劳作,连学校都没去过。
“应该原谅!”她眼前又浮现出丈夫的身影。丈夫满脸疲惫,不住地叨叨着,好累呀。可是她呢,却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对丈夫说,谁叫你是个男人呢。
“谁也不是神仙,也不能都怨他呀。”两个女儿的身影也浮现在眼前。她们在谴责她的教育方法不对头。她对女儿们说,“当妈的尽了全力啦,当妈的也有不懂的地方啊,就算我做错了,你们也该原谅我呀,原谅我吧。”
她全身无力,蹲在了草丛里,燃着的烟掉在地上,不一会儿,她闻到了烟头烧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想起了母亲在狭小的院子里烧枯草的情景。刚刚挨了父亲一顿痛打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地烧着枯草。她听见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妈——”就在她喊“妈”的那一瞬间,脑后受到重重的一击。她没觉得痛,甚至希望这一击力量再大些。
眼前映着对岸灯光的河面摇晃起来。她想起了小时候家乡那条河。河水流得很快,飞快地从河底的石头上滑过。她被扔到了空中,蔚蓝的天空无限宽广。离天空好近,好像就要被蓝天吸进去似的。好可怕,又好安心。,好骄傲。
脑后又受到重重的一击。她仰面朝天地倒下了,脑后有温热的液体在流。睁开眼睛一看,深蓝色的夜空里有一些很小的光在闪烁。闪烁的光被遮挡,那人向她扑了过来。
她没感到害怕,因为她分明看见那人满脸是泪,她甚至认为那人不过是一个幻影。突然,那人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气来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而草和水的味道却越来越浓。河水飞快地从河底的石头上滑过,她在河水里看见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影子。她被扔到空中又落下来,掉进河水里。水花四溅,她沉入水中,无数的泡沫包围着她。泡沫闪着银色的光,在她的耳边爆裂,发出轻柔的响声。泡沫消失了,周围变成了青绿色。水流中出现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下面也许是一个潜藏着某种未知的东西的世界,她朝那个世界伸出手去。
她慢慢地沉入了寂静无声的青绿色的水底。
第四章 1979年 初夏
1
优希背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呆呆地站着。身上的海水流下来,叭哒叭哒地滴在沙滩上。看着正面绿色的群山,侧耳倾听。好像有人在叫她。可是,除了背后的海潮和身边两个少年的喘息声,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脱掉的衣服上时,才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她感到羞耻,感到悔恨,更感到自己讨厌。她狠狠地踢着脚下的沙子,向前跑去。
从短短的头发里流出的海水跑到眼睛里去,刺得眼睛好痛。抬起左手抹了一下。左腕上的绷带开了,松垮垮的很难受,优希一把扯掉绷带,扔在地上。
“你到哪儿去?”
“你的绷带……”
身后的两个少年大声叫着。
优希没有回头,捡起地上的内衣,就地穿上,然后捡起散落在沙滩上的衣服,抱在怀里朝松森林跑去。优希再次分开绣线菊走下堤坝,可怜的小白花又被她碰掉了许多。在医院后院围墙的阴凉处,优希想穿上衣服,可是身上湿湿的,还粘着不少绣线菊的花瓣。
她走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打算晒干身体再穿。在阳光的照射下,身上的白色小花瓣就像亮晶晶的装饰物。
“优希!”有人叫她。抬头一看,是志穗和两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护士从后门跑出来。优希慌忙穿好衣服,等着挨骂。
志穗走过来,看着优希湿流流的头发,严厉地盯着她,声音嘶哑:“你真不让人省心哪!”
护士们用估摸优希的精神状态的眼神看着她:“到海里去了?”
优希还没来得及回答,刚从后门出来的雄作紧接着问道:“去了没有?”
优希始终没有回答,在两个护士的搀扶下,跟在父母身后朝医院后门走去。
走进医院后门之前,优希回头看了一眼,开满了绣线菊的堤坝上,两个少年正在朝这边张望。护士让优希冲了个澡,换上了睡衣似的白色住院服。先在外科包扎了手腕,确认没有其他外伤,就把她带到精神病科去了。
一位叫土桥的医生坐在了优希对面。三十七八岁,瘦瘦的,但丝毫不给人羸弱的印象,肯定是个意志坚强的人。长脸,银边儿眼镜,温和地笑着,让优希联想到高原野生的山羊。
土桥问优希到海里干什么去了。优希不但不回答这个问题,就连名字、年龄等问话都不回答。
“你是想游泳吧?不过,天还很凉嘛。”土桥一点儿都不急躁,“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是你自己同意到这里来的吗?”
三个月前,优希拒绝进食,拒绝上学,发展到相当严重的程度。志穗要带她去当地的一个精神病诊所,雄作反对,但聪志坚持带她去,优希也勉勉强强答应,接受每周一次的心理辅导。70多岁的老医生常说的一句话是:“随便说点儿什么让我听听。”
有一次,老医生看她紧闭双唇的样子,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问:“怎么了?”
优希感到自己被抚摸的地方好像腐烂了一样难受。她往老医生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照着责备她的护士小腿上踢了一脚,跑出了诊所。
优希毫无目的地走着,夜里,来到了繁华的市中心。一群醉鬼看见优希,嚷嚷着“小屁股真可爱呀”在她屁股上乱摸。一个醉鬼甚至抱住了她。优希无法反抗,一口咬住了自己缠着绷带的左腕。优希一阵恶心,吐了那个醉鬼一身。那群醉鬼都被吓跑了。为了防止再碰上麻烦,优希把呕吐物涂满全身。后来,优希被巡逻的警察发现送回家去。
优希被送到儿童心理辅导站。辅导站的医生给她换绷带时,优希突然夺过医生手里的剪刀,往受伤的手腕上狠狠地扎了一下。大家都认为优希应该住院治疗。精神病诊所老医生推荐了双海儿童医院。一周前父母专程来医院看了看,已经跟医生介绍了优希的病情。
土桥医生继续说:“到这里来,你是不是感到有点儿困惑。你家在濑户内海那边,跑这么远过来,你也许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吧?”他稍稍往优希这边挪了挪,“现在我就详细地告诉你,你最讨厌别人有什么事瞒着你,对不对?给你看病的角田先生啊,跟这个医院的院长是大学同学,他认为你在条件好的医院住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你父母看了医院的情况,觉得很满意,就带你来了。女病房还有一个空床,我们考虑接收你。不过呢,住院不住院,还要看诊断结果。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优希不说话。
“所谓诊断结果呢,其实就是听听你自己的愿望。也就是说,你是不是真的想在这里住院把自己的病治好。”
优希还是不说话。
土桥继续耐心地说:“怎么样?想不想住?不管你父母多么想让你住院,要是你本人不想住的话,住了院也不会见效。你想怎么办?说说你的想法好不好?”
优希对医院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她觉得眼前这个态度和蔼的医生很虚伪,也很讨厌医院里的来苏水味儿。她不想住院,可是也不想回家。想来想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远处有什么在摇动。
透过诊室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上挂满了铃档似的黄花,花很小,就像无数蝴蝶结系在树枝上。医院外边的小山上,从鹅黄到浓绿,层次分明,上方的树丛中,白色的小花在风中摇动,那样子好可怜。优希的家靠近市中心,周围的水泥建筑物都是人工颜色,这里的景色让她感到新鲜。
土桥顺着优希的视线回头看了看,指着窗外的小黄花说:“啊,那是金雀花【注】。金子的金,麻雀的雀。在近处看,很像小麻雀展翅欲飞的样子。”
【注】又名黄刺条,为锦鸡儿属中直立生长的大灌木,高可达2m,含有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多种维生素、多种矿物质等成分。性味微温甜,具有滋阴、和血、健脾的功效。治劳热咳嗽、头晕腰酸、妇女气喘白带、小儿疳积、乳痈、跌打损伤等。原产中国。——欧阳杼注
“山上的白花呢?”优希不由地问了一句,问完之后马上就后悔了。
土桥假装没注意到优希的后悔,继续说:“啊,大概是棠梨吧,跟苹果是同类。秋天结的红色的果实跟樱桃似的,我没吃过。但我吃过木莓【注】,再往山里走一点儿就有。”土桥回过头来接着说,“住院的孩子们经常集体爬山。你看,爬山很难吧?你爬过山吗?爬上一座小山也挺不容易呢。但是一旦爬上去,你会得到一种成功感,精神和体力能同时得到锻炼,而且还能培养协作精神……”
【注】又称树莓,是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Rubus spp),多年生落叶果树,小灌木。果实为聚合浆果柔嫩多汁、色泽宜人、风味独特、营养丰富。含有抗衰老物质及抗癌物质,在医药、化妆、保健方面有着广泛用途。原产欧洲、亚洲、美洲,分布于寒带及温带各国。——欧阳杼注
土桥再次转向窗外,用手指点着:“出了医院的大门,向国道那个方向一拐,过了公路是一条爬山专用的路。开始坡度不大,以后越来越陡。往上爬不多久,就是被我们称为明神山的山顶。虽然才600多米高,但北边可以看到濑户内海,南边可以看到四国地区的群山,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东南方向的灵峰。灵峰是西日本最高峰,我们每年爬两次。”
“灵峰……?”这个名词引起了优希的注意。
土桥看着优希说:“就是神山。”
“神山……’优希看着土桥的眼睛,羞耻和烦躁暂时丢到了脑后。
“你知道什么是山岳信仰吗?”土桥挑选着合适的词语说,“有的山是神降临的地方,有的山自身就包含着神的意志,都可以成为人们信仰的对象。”
“神降临……为什么?”优希没理解。
土桥歪着头想了想:“恐怕是为了拯救人类吧。很多人为了求得神的拯救,能在现世生活得幸福,也为了能在来世生活得幸福,来世就是死了以后的世界,都到神降临的地方去爬山。连那些弯腰弓背的老婆婆,都拼着性命去爬那个险峻的悬崖。”
“能得到拯救吗?”
“什么……”
“爬山呀,您不是说每年爬两次吗?”
“啊,我爬了很多次了,至于是不是得到了拯救嘛……”土桥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来世是死了以后的世界,得死了以后才能知道。本来我就不那么相信神会降临,大概因为我这里没有愿望,神也就没有注意我吧。不过,我带孩子们爬过那么多次山,一次事故都没出过,也许真的有神在保护我们。神到底存在不存在咱们暂且不论,但爬完山以后心情特别好,这倒是可以肯定的。每次爬山都有新的感受。出一身大汗,奋力爬到山顶往那儿那么一站,嗬,全身沐浴在跟下面的世界完全不同的风里,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重生?”
“因为我是在东京长大的,天生就喜欢大自然,所以才有这种感觉吧。”
“我也可以去爬吗?”
“你?”
“我要是住了院,也可以去爬山了?”
“……你想爬山?”
优希没有回答。
土桥用观察的眼光看着优希:“那座山太难爬,不是说所有住院的孩子都能去爬的。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