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又倒了一杯酒:“伊岛说什么来着?”
“商量了一下给我父亲过忌日的事。”奈绪子说,“原先跟父亲一起工作过的一个人也来了,那人现在在一家保安公司。我没跟他说过话,今天他跟我说了好多父亲年轻时候的事。”奈绪子说到这里笑了笑,也不管梁平爱听不爱听,一口气说了下去,“他说,父亲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他母亲,也就是我奶奶,两个人一起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父亲每次得了奖状,奶奶都特别高兴。所以父亲立功受奖以后总是笑眯眯地说,老太太又该乐得合不拢嘴了。父亲成了老刑警以后,奖状得了好几十张了,也就不那么稀罕了。我记得他在这儿跟你说过,那玩艺儿没什么用,就那么回事儿。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奶奶总是做了好吃的等着父亲回来,夸奖父亲,向他祝贺。以前家里挂着不少奖状呢。父亲退职以后不久,奶奶去世了,奖状就都收到壁橱里去了。有一次,父亲跟朋友们在一起时,还说得了奖状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伊岛先生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他自己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热心工作,还挺佩服父亲呢。父亲被罪犯刺伤的那次,就是因为父亲追得太紧,结果吃了大亏……伊岛先生说,父亲也许是为了让他母亲高兴才拼命工作,争取立功受奖的。”
梁平听着听着觉得难受,没等奈绪子说完就抱着酒瓶子上楼了。楼上的外间屋摆放着奈绪子父母和祖父母的佛盒,旁边是壁橱,壁橱里大概收藏着好几十张奖状吧。
梁平看着奈绪子父亲的照片,发现父女俩鼻子长得一样。
“真的吗……”梁平小声嘟囔着,“真的是为了孝敬母亲吗?说不定也隐藏着某种复仇的冲动吧……”梁平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偏激,但是,他不相信一个人只是为了孝顺就能那么玩儿命,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那么自然。
为了救助自己所爱的人献出自己的生命,是容易理解的。梁平自己就是这样。为了优希,他曾这样做过。就算那爱只是一种幻想,只要想着自己是爱她的,就能为她舍弃生命,这种事是屡见不鲜的。
但是,在工作或学习上,敢于硬拼,有时甚至不惜伤害别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拿出成绩来给人看的时候……还有,抱着让父母高兴,让别人认可的愿望而做出某种行为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孝敬父母吗?答案是否定的。这种人不惜舍弃生命的意识深处,实际上存在着一种迁怒于人的情绪。
父母或者别的什么人曾经这样挖苦过他:“你不是说过你要干出个样儿来叫我们瞧瞧吗?”于是他就努力了,就成功了,然后,他回过头去对父母们说:“你们总是要我好好干,要我别服输,现在怎么样?瞧见了吧,我干得不错吧?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干出个样儿来叫你们瞧瞧!”
其实,早在18年前,梁平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就听到过不少孩子发出过这种呐喊。梁平摇摇头,把视线从奈绪子父亲的照片上移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
“……扯淡。”即便是那么回事又怎么样,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梁平走进里屋,打开灯,坐在榻榻米上,拉开那个养着大白鼠的抽屉式衣箱。小崽子们依偎在母亲身边睡得正香。三个小崽子长得挺快。白色的毛皮随着呼吸起伏。看着它们母子安祥的睡姿,梁平第一次感到小崽子们可爱。然而,这种感觉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接下来的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不管你们多么可爱,母亲饿了的时候,还不是随随便便地就把你们给吃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梁平自己都生自己的气。把衣箱恢复原样,梁平和衣睡下,眼前浮现出刚才见过的优希和笙一郎的身影,那身影渐渐变成了12岁时的模样。
“为什么要见面?”梁平喃喃的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来见我?”梁平自己的声音在被酒精麻痹了的脑袋里回响着,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来见我?为什么都到现在了还来见我?你就那么想折腾我……”八岁那年,梁平被父亲拉着去见两年前跟父亲离了婚的母亲。父亲对梁平说,你要是想跟着你妈过,你就装得可怜点儿,死磨硬缠。为了引起母亲的同情,父亲让梁平穿得又脏又破,把他送到母亲住的公寓前面,嘱咐他一定要多按几次门铃,扭头就走了。
开门的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比父亲年轻,头发长长的,个子高高的。看见脏兮兮的梁平,就朝屋里大叫起来。母亲一边扣着衬衣的扣子一边走出来,一看是梁平,脸色马上就变了,跟那个男人说是姐姐家的孩子。
母亲拉着梁平来到公寓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声色俱厉的问:“为什么来见我?为什么都到现在了还来见我?去折腾折腾她,那个有恋母情结的臭男人是不是这样对你说的?”
“奶奶生病住院了。”梁平说。
梁平说的是实话。奶奶住院以后,父亲变得更粗暴了,殴打梁平的次数也增加了。
梁平对母亲说:“不是爸爸命令我来的,是我自己想见妈妈了,您带我回家吧。”
可是,母亲却说:“那个臭老太婆,还不死啊!都是臭老太婆惯的,把你父亲惯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幼稚男人。什么县政府的公务员,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其实肚子里什么都没有,整个一个任性的孩子。我也是太年轻不懂事,经人介绍认识了以后,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你也怪可怜的,有那么一个毛孩子似的父亲。”
“您带我回家吧。”梁平提心吊胆地说。
一个巴掌打在梁平脸上。四岁那年,父母打架时,梁平劝架,被打得不可开交的父母撞倒,额头撞在衣柜角上,缝了好几针。一次挨父亲打,造成头盖骨骨折。母亲一打他,不由地用双手捂住了脑袋。
“讨厌!”母亲满脸厌恶地看着梁平。
梁平赶紧把手放下来:“妈妈,您打吧,我不疼。”
“讨厌!”母亲大叫一声,扬起手来又忍住了。她把手放下,伸到裙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梁平看着她抽出一支烟来点着,吓得哆嗦起来。
母亲冷笑一声,把燃着的烟朝梁平脸上捅过来。梁平捂着脸蹲下了。母亲砸砸舌头,很不高兴地说:“跟你闹着玩儿呢,真不识逗。”
“你好好听着,”母亲打开了话匣子,“你是偶然生出来的,知道吧。我根本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还想多玩儿几年呢。你那个混蛋爸爸没忍一会儿就漏了,结果就把你给怀上了。我说做了人流吧,不知怎么让那个臭老太婆闻出味儿来了,生了吧生了吧,连我父母都来劝我,你那个混蛋爸爸也说尽最大力量帮我。我信了他们的话,就把你给生出来了。谁知你那个混蛋爸爸一点儿忙都不帮。老太婆呢,纯粹是把我当成传宗接代的机器,看着我哪儿都不顺眼,一天到晚挑毛病。我可是想好好儿疼你爱你养育你来着。你出来的时候,没把我疼死。那我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可是呢,你一到晚上就哭,根本就不让我睡觉。你那个混蛋爸爸呢,不但不来帮我,反而骂我不会带孩子。你呢,倒是挺帮我的,不是发烧,就是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除了添乱就是添乱,真不知道孝顺。托你的福,我是天天挨骂,苦恼得我都不想活了。超过极限了。极限,懂不懂?真想放火把那个家烧了。要是你那个混蛋爸爸像个大人,不那么惟你奶奶的命是听,也许好点儿……不管怎么说,这个社会对女人是不公平的。说什么女人的自我牺牲精神强,是家庭圆满的秘诀,说得多么轻松,就这么个世界。说什么这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不对,要我说,这是个孩子的社会。说什么工作辛苦了,其实呢,有工作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有工作的话,又能挣钱,又能得到很高的评价,要是能有所成就呢,你说高兴的是谁?辛苦是辛苦,可是活着有意义,也能得到人们的认可,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事吗?更叫人受不了的是,男人们把老婆当成母亲,撒娇任性,蛮横无理。所以,我选择了自由。我不仅要照顾你,还要照顾你那个混蛋爸爸和那个老太婆。我想问问,我的人生是什么?我也是在我父母的疼爱下长大的,父母也把我当回事着呢。我为什么要跑到你们家挨骂,一切都得顺着他们呢!童年时代,男女是没有什么差别,可以说是完全彻底的平等。年龄大了可就不一样了。你也许是社会矛盾的牺牲品。但是,我救不了你。解决社会矛盾的责任让我担负起来,我可担负不了。跟你一起生活,两个人都完蛋。你不是有家吗?我是身无分文被赶出来的。那么好的家,又有爸爸又有奶奶,多好!我给你想了一个让你觉得幸福的好办法,你要是觉得难过了,就想想非洲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们。你呀,知足吧!”
那时,梁平不由地哭了。后来梁平一直为此感到懊悔。
母亲看见梁平的眼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忘了吧,这是为了你好。让那些对男人对家庭负责到底的女人去当母亲吧。我受够了……生你的时候,肚子那个疼,我以为我活不过来了。当母亲的,受的罪不知道比你多多少倍。电视里有个演员说了,被迫抛弃孩子的母亲要比被抛弃的孩子痛苦好多倍。我也一样啊,我比你要痛苦几十倍,几百倍。将来岁数越大越痛苦,真的,我也很痛苦……”
母亲流泪了,梁平却没有感觉到她在哭。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管什么液体都叫做泪。母亲落泪了,仅此而已。母亲把梁平一个人扔在公园里,一个人回公寓去了。梁平把脚下的蚂蚁虫子什么的一个个踩死,忽然看见母亲扔掉的烟头还在燃着。
梁平捡起烟头,按在自己的指甲盖儿上。一点儿都不觉得烫,因为他的胸腔里比烟头的热度高得多。他想忘掉这热度,拼命地把烟头按下去,肉烧焦了,火熄灭了,胸腔里的热度一点儿都没降低。
父亲一看梁平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就是几个大嘴巴。梁平被打倒了,父亲又丧心病狂地踢他,踹他。
“都怨你!”父亲大声地叫着,“那个臭娘们儿跑了,你奶奶病了,都怨你!你要是不出来,大家都能过痛快日子。你知道不知道!”
梁平双手护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他受到的教育是必须做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父亲一脚踢在他的头上。梁平痛得跳了起来。
周围光线很暗,浅驼色的窗帘在路灯的照射下微微发白。梁平用那双已经习惯了暗夜的眼睛看了看自己,29岁的,现在的自己。他发现自己和衣坐在被子上,于是脱掉长裤和衬衣,盖上了被子。
旁边的被褥早铺好了,可是不见奈绪子。看了看挂钟,已经深夜两点多了。不行,得下楼去看看!下了楼,看见卫生间的灯亮着,梁平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从厕所里传出一阵呕吐的声音。梁平不由地一阵紧张。奈绪子的工作虽然是给客人斟酒,但她自己从来不喝。奈绪子什么都没对梁平说过,但是凭直觉,梁平认为她的身体起了变化。
梁平一直很注意。尽管如此,由于酒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也有。梁平明白,不能在她的身体里结束,但是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切断电源的奇妙感觉,常常使他放纵自己,在奈绪子的身体里达到高潮。过后梁平总是自己骂自己:“怎么搞的,没用的东西!”
梁平害怕自己的悲剧重演,却又反复地放纵自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在奈绪子的身体里播下一颗种子,然后抛弃她……或者让她把孩子生出来,然后让那个孩子尝尝自己小时候经受的一切。梁平真怀疑自己的灵魂深处有这种阴暗心理。不,从来没想过要那样做,也从来没希望过让悲剧重演。但是,一喝多了,总是去粗暴地占有奈绪子的身体。
奈绪子身上每月来不来那个,梁平一直惴惴不安地注意着。见到优希以后,梁平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这事儿忘了。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身穿蓝色睡衣的奈绪子从里边出来,看见楼梯下边站着的梁平,吓了一大跳:“别吓着我。你去吧。”说完从梁平身边挤过去,上了楼梯。
“嗨……”梁平伸手想拉住她。
奈绪子躲开他,快步走上二楼。
梁平追了上来。
奈绪子语气生硬地说:“你想干什么?还不快去上厕所。”说完逃也似地跑到里屋大白鼠的窝那里,背朝梁平坐下。
梁平站在房间门口叫道:“嗨……”
奈绪子没理他,拉开了大白鼠的窝。光线很暗,她肯定是看不清的,但她还是在那里看着。
“莫非是……有了?”梁平问。
奈绪子掩饰地说:“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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