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啦!洗手不干啦!谢天谢地,我就象从一个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
的。”我当时觉得他说得在理,现在更以为然。上了年纪的确使人心平气和,宁静寡欲。
到了清心寡欲,弦不再绷得那么紧的时候,这境界真象索福克勒斯所说的,象是摆脱了
一帮子穷凶极恶的奴隶主的羁绊似的。苏格拉底,上面所说的许多痛苦,包括亲人朋友
的种种不满,其原因只有一个,不在于人的年老,而在于人的性格。如果他们是大大方
方,心平气和的人,年老对他们称不上是太大的痛苦。要不然的话,年轻轻的照样少不
了烦恼。 ①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公元前495—公元前406年。
〔苏:我听了克法洛斯的话颇为佩服。因为想引起他的谈锋,于是故意激激他。我
说:〕亲爱的克法洛斯,我想,一般人是不会以你的话为然的。他们会认为你觉得老有
老福,并不是因为你的性格,而是因为你家财万贯。他们会说“人有了钱当然有许多安
慰”。
克:说得不错,他们不信我的话,也有他们的道理。不过,他们是言之太过了。我
可以回答他们,象色弥斯托克勒①回答塞里福斯人一样。塞里福斯人诽谤色弥斯托克勒,
说他的成名并不是由于他自己的功绩,而是由于他是雅典人。你知道他是这样回答的:
“如果我是塞里福斯人,我固然不会成名,但是,要让你是雅典人,你也成不了名。”
对于那些叹老嗟贫的人,可以拿同样这些话来回敬他们。一个好人,同时忍受贫困、老
年,固然不容易,但是一个坏人虽然有钱,到了老年其内心也是得不到满足和宁静的。 ①色弥斯托克勒(约公元前514年—公元前449年)。雅典著名政治家。希波战争初
期他在雅典推行民主改革,使贵族会议的成分发生改变。
苏:克法洛斯啊!你偌大的一份家当,大半是继承来的呢?
还是你自己赚的?
克:苏格拉底,就自己赚钱而言,那我可以说是介于祖父和父亲之间。我的祖父克
法洛斯,继承的财产跟我现有的一样多,经他的手又翻了好几番,而我的父亲吕萨略斯,
把这份家私减少到比现在还少。至于我,只要能遗留给这些晚辈的家产,不比我继承的
少——也许还稍微多点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苏:我看你不大象个守财奴,所以才这么问问。大凡不亲手挣钱的人,多半不贪财;
亲手挣钱的才有了一文想两文。象诗人爱自己的诗篇,父母疼自己的儿女一样,赚钱者
爱自己的钱财,不单是因为钱有用,而是因为钱是他们自己的产品。
这种人真讨厌。他们除了赞美钱财而外,别的什么也不赞美。
克:你说得在理。
苏:真的,我还要向您讨教一个问题。据您看有了万贯家财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克:这个最大的好处,说起来未必有许多人相信。但是,苏格拉底,当一个人想到
自己不久要死的时候,就会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害怕缠住他。关于地狱的种种传说,
以及在阳世作恶,死了到阴间要受报应的故事,以前听了当作无稽之谈,现在想起来开
始感到不安了——说不定这些都是真的呢!
不管是因为年老体弱,还是因为想到自己一步步逼近另一个世界了,他把这些情景
都看得更加清楚了,满腹恐惧和疑虑。
他开始扪心自问,有没有在什么地方害过什么人?如果他发现自己这一辈子造孽不
少,夜里常常会象小孩一样从梦中吓醒,无限恐怖。但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正象品达①
所说的:
晚年的伴侣心贴着心,
永存的希望指向光明。
他形容得很好,钱财的主要好处也许就在这里。我并不是说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我
是说对于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来说,有了钱财他就用不着存心作假或不得已而骗人了。当
他要到另一世界去的时候,他也就用不着为亏欠了神的祭品和人的债务而心惊胆战了。
在我看来,有钱固然有种种好处,但比较起来,对于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来说,我上面所
讲的好处才是他最大的好处。 ①品达(约公元前522—公元前442年)。希腊最著名的抒情诗人。
苏:克法洛斯,您说得妙极了。不过讲到“正义”嘛,究竟正义是什么呢?难道仅
仅有话实说,有债照还就算正义吗?
这样做会不会有时是正义的,而有时却不是正义的呢?打个比方吧!譬如说,你有
个朋友在头脑清楚的时候,曾经把武器交给你;假如后来他疯了,再跟你要回去;任何
人都会说不能还给他。如果竟还给了他,那倒是不正义的。把整个真情实况告诉疯子也
是不正义的。
克:你说得对。
苏:这么看来,有话实说,拿了人家东西照还这不是正义的定义。
玻勒马霍斯插话说:这就是正义的定义,如果我们相信西蒙尼得①的说法的话。 ①西蒙尼得(公元前556—公元前467年),希腊抒情诗人之一。
克:好!好!我把这个话题交给他和你了。因为这会儿该我去献祭上供了。
苏:那么,玻勒马霍斯就是您的接班人了,是不是?
克:当然,当然!(说着就带笑地去祭祀了)
苏:那就接着往下谈吧,辩论的接班人先生,西蒙尼得所说的正义,其定义究竟是
什么?
玻:他说“欠债还债就是正义”。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苏:不错,象西蒙尼得这样大智大慧的人物,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怀疑的。不过,他
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你懂得,我可闹不明白。他的意思显然不是我们刚才所说的
那个意思——原主头脑不正常,还要把代管的不论什么东西归还给他,尽管代管的东西
的确是一种欠债。对吗?
玻:是的。
苏:当原主头脑不正常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该还给他,是不是?
玻:真的,不该还他。
苏:这样看来,西蒙尼得所说的“正义是欠债还债”这句话,是别有所指的。
玻:无疑是别有所指的。他认为朋友之间应该与人为善,不应该与人为恶。
苏:我明白了。如果双方是朋友,又,如果把钱归还原主,对收方或还方是有害的,
这就不算是还债了。你看,这是不是符合西蒙尼得的意思?
玻:的确是的。
苏:那么,我们欠敌人的要不要归还呢?
玻:应当要还。不过我想敌人对敌人所欠的无非是恶,因为这才是恰如其份的。
苏:西蒙尼得跟别的诗人一样,对于什么是正义说得含糊不清。他实在的意思是说,
正义就是给每个人以适如其份的报答,这就是他所谓的“还债”。
玻:那么,您以为如何?
苏:天哪!要是我们问他:“西蒙尼得,什么是医术所给的恰如其份的报答呢?给
什么人?给的什么东西?”你看他会怎生回答?
玻:他当然回答:医术把药品、食物、饮料给予人的身体。
苏:什么是烹调术所给的恰如其份的报答?给予什么人?
给的什么东西?
玻:把美味给予食物。
苏:那么,什么是正义所给的恰如其份的报答呢?给予什么人?
玻:苏格拉底,假如我们说话要前后一致,那么,正义就是“把善给予友人,把恶
给予敌人。”
苏:这是他的意思吗?
玻:我想是的。
苏:在有人生病的时候,谁最能把善给予朋友,把恶给予敌人?
玻:医生。
苏:当航海遇到了风急浪险的时候呢?
玻:舵手。
苏:那么,正义的人在什么行动中,在什么目的之下,最能利友而害敌呢?
玻:在战争中联友而攻敌的时候。
苏:很好!不过,玻勒马霍斯老兄啊!当人们不害病的时候,医生是毫无用处的。
玻:真的。
苏:当人们不航海的时候,舵手是无用的。
玻:是的。
苏:那么,不打仗的时候,正义的人岂不也是毫无用处的?
玻:我想不是。
苏:照你看,正义在平时也有用处吗?
玻:是的。
苏:种田也是有用的,是不是?
玻:是的。
苏:为的是收获庄稼。
玻:是的。
苏:做鞋术也是有用的。
玻:是的。
苏:为的是做成鞋子——你准会这么说。
玻:当然。
苏:好!那么你说说看,正义平时在满足什么需要,获得什么好处上是有用的?
玻:在订合同立契约这些事情上,苏格拉底。
苏:所谓的订合同立契约,你指的是合伙关系,还是指别的事?
玻:当然是合伙关系。
苏:下棋的时候,一个好而有用的伙伴,是正义者还是下棋能手呢?
玻:下棋能手。
苏:在砌砖盖瓦的事情上,正义的人当伙伴,是不是比瓦匠当伙伴更好,更有用呢?
玻:当然不是。
苏:奏乐的时候,琴师比正义者是较好的伙伴。那么请问,在哪种合伙关系上正义
者比琴师是较好的伙伴?
玻:我想,是在金钱的关系上。
苏:玻勒马霍斯,恐怕要把怎么花钱的事情除外。比方说,在马匹交易上,我想马
贩子是较好的伙伴,是不是?
玻:看来是这样。
苏:至于在船舶的买卖上,造船匠或者舵手岂不是更好的伙伴吗?
玻:恐怕是的。
苏:那么什么时候合伙用钱,正义的人才是一个较好的伙伴呢?
玻:当你要妥善地保管钱的时候。
苏:这意思就是说,当你不用钱,而要储存钱的时候吗?
玻:是的。
苏:这岂不是说,当金钱没用的时候,才是正义有用的时候吗?
玻:好象是这么回事。
苏:当你保管修枝刀的时候,正义于公于私都是有用的;
但是当你用刀来整枝的时候,花匠的技术就更有用了。
玻:看来是这样。
苏:你也会说,当你保管盾和琴的时候,正义是有用的,但是利用它们的时候,军
人和琴师的技术就更有用了。
玻:当然。
苏:这么说,所有的事物统统都是这样的吗?——它们有用,正义就无用,它们无
用,正义就有用了?
玻:好象是这样的。
苏:老兄啊!如果正义仅仅对于无用的东西才是有用的,那么正义也没有什么了不
起了。还是让我们换个路子来讨论这个问题吧!打架的时候,无论是动拳头,还是使家
伙,是不是最善于攻击的人也最善于防守?
玻:当然。
苏:是不是善于预防或避免疾病的人,也就是善于造成疾病的人?
玻:我想是这样的。
苏:是不是一个善于防守阵地的人,也就是善于偷袭敌人的人——不管敌人计划和
布置得多么巧妙?
玻:当然。
苏:是不是一样东西的好看守,也就是这样东西的高明的小偷?
玻:看来好象是的。
苏:那么,一个正义的人,既善于管钱,也就善于偷钱啰?
玻:按理说,是这么回事。
苏:那么正义的人,到头来竟是一个小偷!这个道理你恐怕是从荷马那儿学来的。
因为荷马很欣赏奥德修斯①的外公奥托吕科斯,说他在偷吃扒拿和背信弃义、过河拆桥
方面,简直是盖世无双的。所以,照你跟荷马和西蒙尼得的意思,正义似乎是偷窃一类
的东西。不过这种偷窃确是为了以善报友,以恶报敌才干的,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吗? ①荷马史诗中的主要英雄之一,《奥德赛》的主人公。
玻:老天爷啊!不是。我弄得晕头转向了,简直不晓得我刚才说的是什么了。不管
怎么说罢,我终归认为帮助朋友,伤害敌人是正义的。
苏:你所谓的朋友是指那些看上去好的人呢,还是指那些实际上真正好的人呢?你
所谓的敌人是指那些看上去坏的人呢,还是指那些看上去不坏,其实是真的坏人呢?
玻:那还用说吗?一个人总是爱他认为好的人,而恨那些他认为坏的人。
苏:那么,一般人不会弄错,把坏人当成好人,又把好人当成坏人吗?
玻:是会有这种事的。
苏:那岂不要把好人当成敌人,拿坏人当成朋友了吗?
玻:无疑会的。
苏:这么一来,帮助坏人,为害好人,岂不是正义了?
玻:好象是的了。
苏:可是好人是正义的,是不干不正义事的呀。
玻:是的。
苏:依你这么说,伤害不做不正义事的人倒是正义的了?
玻:不!不!苏格拉底,这个说法不可能对头。
苏:那么伤害不正义的人,帮助正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