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嚏千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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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嚏千娇-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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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嚏千娇




    最初萌发写“这一个”的念头是十年以前。那次我有机会与一位可敬的著名中医打交
道。老中医给父亲看病,后来就认识了我,而且说什么他爱读小说。有一次,毫无道理地我
们说起一位常在报纸消息中显露姓名的虽不算太大但确实很不小的人物。老中医说:“我给
他治过流行感冒。他这个人,连打一个喷嚏都打得那么有风度。”
    老中医的话使我失眠。“一个善于打喷嚏的人”,“有风度的喷嚏,”“风度翩翩话喷
嚏”,“高雅的喷嚏”,一系列的小说题目杂文题目科研题目抒情朦胧诗题目在我的脑海中
翻滚。很可能,这就是那个“烟士皮里纯”——灵感。很可能,这就是一个重要的启迪,又
是一个契机。我不知道当年牛顿(或译奈端)看到苹果自枝头落下、瓦特注视水蒸汽顶开了
壶盖、托尔斯泰从报纸的一条女人自杀的社会新闻上得到了写作《安娜·卡列尼娜》的启示
的时候是否度过这样的激动人心的失眠之夜。


    我开始梦见这个人,像梦见周公、孔丘、诸葛亮、我的小学老师与《列宁在十月》《列
宁在一九一八》两部电影里的可爱的人物瓦西里。我梦见的这个人有着瓦西里式的个头儿,
胡须刮得精光精光。由于是梦所以有一个细节的明晰性与凸现性显然欠缺,即他的面孔的光
洁究竟系得益于他的细心、勤勉、一丝不苟并拥有上好的剃须器具,抑或只是由于不长胡
子。他的头发不疏不密不黑不白不燥不湿恰到好处。请注意,头发过密显得不拘小节和神经
质。头发过稀则似是暗示心机太过或房事无度。头发太干燥当然是卑微低贱的表征,是历次
运动中表现得不够理想的表征。而头发太油太润无疑会降低像他那样一位一直颇有地位而且
拳拳之心中肯地认为自己有地位的人的威严。
    他的头发应该是完美的。他的面孔偏大,方形,与他的瓦西里式的身材配合(撮合?契
合)得很适宜。他的眼睛,呵,我甚至要说那是一双迷人的、女性化的、永远像星像月像湖
光一样地朦胧着闪烁着眨摩着爱怜着的眼睛。如果这一双眼睛长在一个少女的脸上,你或许
以为她时时在等待或者在寻找一个甜蜜的吻。但这到底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只能说是双
眼皮大眼睛。最后竟用这样鄙俗的语言形容我的梦中人,使我甚至怀疑地思考起现实主义是
否真的有点不再行时起来。


    有一位女同志,论年龄我应该称她大姐。她从小尝尽了生活的苦难,她从六岁就当童
工,十五岁就成了地下党员。她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受过电刑,坚贞不屈,大义凛然,可是解
放以后,她因为爱说实话爱提意见又吃了半辈子苦头。那一年让她上石灰窑烧灰去。她推车
推石灰石从窑顶摔到了窑下,居然囫囵着活了过来。我觉得没有必要描绘她的肖像,虽然详
述长相有利于稿费——经济效益。有一次我们谈起一个人来,一个永远在报纸上红红亮亮的
人来。大姐说:“过去报上发文章批评‘精神贵族’,我一直闹不懂啥叫精神贵族。只见了
他一面,我就知道什么叫精神贵族了。”
    大姐的话缺少逻辑也缺少形象思维,更缺少诗的意境与哲学的深邃。据说这叫直觉思维
感悟思维模糊思维,这种思维如果和特异功能,和气功及针灸结合起来,将创造人类文明的
新阶段。未免可疑。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弄清她的贵族与我的梦中人之间是否具有同一性可
转换性可比拟性。梦与真实,这是哲学、美学、文学、心理学与神学的永远的秘密。
    这样提出问题倒显得有点打高级喷嚏的派头来了。


    当干冰——固态二氧化碳制造的无害人体的烟雾散去,紫红丝绒窗帘飘摇起舞,一声无
字的合唱“啊……”于无声处渐渐激荡起来的时候,他出现了。
    他的长方形的面孔上出现了矜持的笑容,这笑容没等你捕捉住业已消失。似真似伪。亦
有亦无。全场的人已经起立。他迟到了。他从容不迫地不看任何人地脱掉了自己的大衣。他
看也不看地完全在意识流的引导下走到在场众人中最重要、级别与职务最靠前的几个人面
前,与他们握手寒暄。他走路的时候略略欠一欠前身,似有几许老态,更有许多尊严。他走
路的时候略略扭动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脂肪的屁股。腰板则是挺直与强硬的,似乎被一个保护
脊椎的不锈钢柱所固定。他走过来,两眼闪烁着含意不明的光。他开始与普通人握手。他伸
出来的手冰凉,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曲拢或近似曲拢手指的动作。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把四个手
指伸给你,任凭你攥一下碰一下或者不攥也不碰一下。第五个指头亦即在从猿到人的变化中
起了决定性的辩证飞跃作用的拇指离另外四指很远。使你不敢发生与保存接触这可望而不可
即的大拇指的渴望。他的手那样颀长那样巨厚那样丰满而又那样软弱无力,碰到这样的软囊
囊虚飘飘肉乎乎的物体,你的心会骤然紧缩起来。你的手会拒绝并实在不敢对这样的高高在
上的手认同。手的感觉与思维已经判定那手与自己不是同类物体,不具备交流达意有所表示
互相触摸互相斗殴或哪怕是攥在一起掰手腕的任何可能性。手的感觉与思维相结合甚至已经
确定了一种危险。即如果你认真地去握他的手,握过以后你的手一定不复存在——大概会变
成一只下垂的空手套。
    这又是一个新的不乏现代感的小说契机。描写一只手的故事。描写一个具有无限尊贵的
骄傲的手。任何别的手与这只手接触后就自行消失。我保留以此为核心情节创作一部或数
部,每部多卷、每卷上中下三册的巨著的专利。


    尤其动人的是眼睛,就在你接受他伸过来的软手或竟至主动去握手的时候,就在你的手
些微地碰到了一种冷冰冰的柔软的时候,他的眼光顷刻转向了别处。握手与问安的习惯常常
给小人物带来尴尬。小人物偏偏最容易养成见人先握手问安的恶习。在过往的年代,笔者曾
多次为这种尴尬而痛苦。但不要神经过敏,不要以为这里面有什么轻侮。避开目光,可能是
一种羞怯,可能是一种独特的礼节,可能是一种洁癖。目光与目光之间可能会传染某种东
西。呼吸器官的交流会传染上呼吸道感染、肺结核、肺鼠疫。消化器官的接触会传染肝炎、
细菌性与阿米巴性痢疾。生殖器官是艾滋病四通八达的桥梁,活该!那么目光呢,医学科学
家为什么不研究一下目光的碰撞、洞穿、契合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比如说,放射线病、
忧郁症与躁狂症、男女道德败坏症与小道消息传播症以及察颜观色见风使舵投其所好的病症
肯定就是通过目光渠道而感染各处的。
    他从来不看任何凡人。


    绝对不应该排斥情节的生动性。说什么笔者提倡“三无”小说,提倡情节淡化,实在是
不怀好意的硬栽。说什么我说过一声叹息就足以成为一篇小说,对这样的论者我连一声叹息
也不给。当然,小说素材经过有经验的小说家的加工会成为曲折完整而又津津诱人的故事。
这是故事应该是这样的:一位著名的精神疾患医生——需要设计他的肖像、经历、性格、口
头语和他的家人、友与敌,这些,都是小说家的惯技。一位著名的医生接待一位女病人——
有门儿了吧?你想不想读下去?
    女病人很有教养,很清醒。出身、教育、工作经历、生活经历、心理素质、爱情生活与
性的方面,都无懈可击。她是一个比许多自以为健康的人更健康的人。她之所以来看病是因
为近日来,她时不时在睡梦沉沉之际突然从床上坐起,随便抄起一管铅笔或一把剪刀就往自
己眼睛上扎,她有一种弄瞎自己的眼睛的冲动。只是由于她的深爱着她并对她体贴入微的丈
夫(这样的丈夫在生活中太罕见了所以要着力写好)的诸多努力,才保住了她的晶莹的黑眼
珠。最近,情况更加严重,发作更加频繁,本人也终于自觉到自己睡后有点什么不那么对
头。于是,他们来看医生。“看医生”实际是英语硬译。
    我坚信这是一个佳美的小说开头,完全可以这样写下去。可叹的是这样一个精彩的路子
竟使早已不能代表新潮的笔者不好意思。羞怯是人类成功的大敌。


    比如说人们聚在那里是在开会、在座谈、在听音乐、在等候发奖金……或者别的。他迟
到了,他的到来使众人不安。终于,二十分钟以后一切照常进行,人们不再斤斤计较与他共
处一室的困难。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站起来了。
    于是全场惴惴。正在发言的人以为自己的发言不够检点,冒出了令体面人难以容忍的粗
话。正在吸烟的人赶紧掐了右手捏着的香烟。正在喝茶的人停止了茶水的咽下,生怕水在喉
咙处发出的庸俗的噪音会招致此公的不快。当然,他们也不敢把杯子放下把水吐出来。在弄
清形势演变以前他们只能喝令时间停却,令水和心脏都停在原处不增不减,不升不降,叫作
一切都冻结——定格在那里。
    他走到衣架边,似乎不用伸手去取,大衣已经趋飞而下披在他的肩上。他的肩一抖,大
衣一跳又落在他的身上。空大衣跳上与落下时都保持着原有的挺括与充实,只有位移却毫厘
不差地保持着优美的造型,这似乎应该叫作“刚体”运动。仅仅抖这一下大衣就令小人物愧
死,羡死妒死跟死学死你也学不会这一下。这里,风度的概念是远远不够的。这是一种气
魄,一种天赋,一种快感,一种自信,一种清醒的醉意。全场都被这优美的举止惊呆了。
    他披上大衣,走进了男厕。


    有一位多坎多坷而又生性古板的老者与我想象的这个人或这种典型的人是好友。曾经
是,战场上曾经互相救援。生活上不分彼此。学问上应酬切磋。他告诉我一件事,使我萦萦
与心,耿耿于中。
    那一年坎坷者遇到了坎坷,他被指责被误解被批评,他非常孤立,有口难辩,得不到一
丝同情。一阵冲动之下他从一楼跑到了七楼,意欲一寻短见。关键时刻又萌生志,加以青年
朋友紧急搂拽,他便没出什么意外。好言相劝恶言相批了一阵之后,他保证自己绝不再有轻
生之念,而且据理论辩关键时刻还是自己拽住了自己,无劳各方费心打救。如果他当真跳下
去,那也就早已拽不住了。如此这般,人们放了心,放开了他,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那时坎坷者与喷嚏者住在一个大门之内。“坎”住前院三间屋,“喷”住后面一个院。
狼狈如丧家之犬的“坎”在进入里弄之后忽听脑后有汽车轮之沙沙声。他回头望,认识,是
“喷”的车。他看到了纱帘后面“喷”的高大优美的轮廓。“坎”喜出望外,一直想找好友
谈谈,一直无颜去搅扰。今日碰巧在门口相遇。“坎”至少可以说一句:“老‘喷’,我心
里难过,我想不通啊!”“喷”呢,或回答:“我还是了解你的嘛,不要想得太多嘛!”或
回答:“真对不起,我一直没过问这件事,我们找个时间细谈谈好不好?”或者哪怕回答:
“想不通也要好好想!你的问题很严重,你让我太失望了!”也算是一份心意,“坎”素来
只喜诤友,不喜佞人的。
    奇怪的是,汽车在离他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了,不再开过来。车门紧闭,车窗紧
关,车帘紧拉满严,像死物一样地定在那里。老“坎”说,他当时还以为车突然出了毛病,
他当时还想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帮助推车。忽然……
    忽然他明白了,莫非是老“喷”在躲他,不肯见他!如果汽车抛了锚,总会有司机或乘
者下来呀!
    他等了三分钟四十一秒。这是他一生中受到教训最大收获最大的三分四十一秒。只是在
这三分四十一秒之后,他才认识到自己是何等幼稚、脆弱、耽于空想清谈、于国于民于己无
益……
    他回了家,又过了一分半钟——好大的耐心——老“喷”严肃而优美地回了家。


    按照加工后的构思,这个老“坎”不应该是游离于主题之外的召之即来的人。小说写作
过程中随随便便地上人、随随便便地改换与确立他们的称谓,这实在是一种“花式子”。只
有多写“天是高啊,地是厚啊,冬天多么冷啊,大海是无边的呀”什么的,才是返朴归真。
    我曾设想老“坎”是女精神病人的叔叔。但是这样做有暗示他的或她的精神症状家族史
的嫌疑。而老“坎”谈起往事时是面含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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