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海深深地叹息一声,说:“你告诉他,他杀了我儿子,我一生都恨他。可我不会背叛他。”这便是胡大海掏心的话,令李善长心弦震动。
李善长感叹地说,将军真是坦荡君子,爱恨分明,但如果这样转告不方便吧?
“我当面也会这么说。”胡大海告诉他但说无妨,自己不怕朱元璋。反而佩服他,在那种时候,敢杀我儿子,一般人没有这个胆量。
李善长叹道:“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他停了一下,说:“主公还有一事相托,行前不得不交代明白。”
胡大海说:“朱元璋交代的事可够多的了,又让我攻打哪里?不会是去打方国珍吧?”
“说起来容易,但也可能很难。”李善长说,“还是让你去请浙西四贤。”
“屁四贤。”胡大海说,一个胡深投降了,一个章溢和那个叶琛在攻破处州时弃城逃往建宁了,只剩一个叫什么伯温的没有踪影。这些人全是我手下败将,朱元璋却把他们捧这么高,叫我低三下四去请。
李善长说,那胡深不在四贤之列。本来刘伯温是可以请到的,现在又难了,咱们杀了女才子苏坦妹,惹恼了刘基,他们为苏坦妹修了墓立了碑,放出话来,不肯与主公为伍。
“穷酸秀才又拿大。”胡大海说,“你多余跟着张罗这事。不请别人,日后朱元璋若当了皇帝,你可就是丞相了,你再请他们出山,他们不跟你争锋才怪。”
李善长说:“我愿为贤者让路。大海呀,这事不能轻慢。主公为什么亲自到青田去请刘伯温?你该知道分量轻重了。”
胡大海不耐烦地说:“别再嗦了,我去请就是了。他若不来呢?可别怪我。不来抓不抓?”
“绝不能抓。”李善长叮嘱他不可莽撞,若克制不了自己,就不要去,我回去告诉主公,再选别人为使。
胡大海说:“行了,我低三下四还不行吗?我不信请一个酸秀才比打下一座城池还难。”
李善长笑了:“那你就试试看吧。”
安抚了胡大海,浙江的事放了心,朱元璋率众回到应天府。一路上他就盘算着如何重修南京城墙,他时刻记着佛性大师送给他的九字真言,而“高筑墙”是头一句。
这天,他带着冯国用、陶安等人去视察金陵的城垣。
玄武门附近的城墙已多破损,女墙则多有崩坍。朱元璋带着冯国用、陶安等人在城墙上走着,朱元璋拾起两块砖,相互间一磕,一块完好如初,另一块则粉碎了。
朱元璋问他们,同样的砖,硬度为什么相差这么多?
陶安回答,烧砖时火候和喷水闷窑的时间很有说道,不细追查,有人就用次砖充好,鱼目混珠。
朱元璋倒想出个办法。这次重修金陵城墙,要让窑户、监修人都把名字刻在每一块砖的侧面,墙砌起来也可以看到名字,既永志不朽,也可顺藤摸瓜追查责任,谁以次充好,一目了然,日后要重罚。
冯国用称赞这真是绝妙的好主意,这一来谁也不敢偷工减料了。
朱元璋说:“那冯先生就总揽起来吧,高筑墙,广积粮,高筑墙是第一步。”
冯国用说他不吝惜力气,却发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朱元璋说:“你是说,公库里银子不够?”
冯国用苦笑,不是不够,是缺得太多。所占之地,主公又主张休养生息,为民减赋,本来收缴税赋有限,连年征战的兵饷又很惊人,主公心里是有数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朱元璋发愁地远眺着玄武湖,忽然眉头松开,他说:“我想起一个人来,你们听说过吗?他叫钱万三。”
陶安当然听说过,这是富可敌国的人啊!他知道钱万三早年是贩私盐起家的,后来又混上了宫中茶叶的供奉,确实富得流油。
冯国用说:“传说,他家锅灶都是金砖砌起来的。怎么,在打他的主意?”
“既然富可敌国,就该为国家出点力吧?”朱元璋用的是讥讽的口气,目光又是发泄的。冯国用看了他一眼,问:“主公认得他?”
朱元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头:“啊,不认识。”
陶安认为朱元璋的主意好,如果钱万三肯出钱,别说修金陵城墙,重修一座金陵也出得起银子。
朱元璋叫陶安去找他来,就说朱元璋请他。这种靠巧取豪夺发家又为富不仁的人,就该让他们出点血。
陶安答应马上派人去传他来,他用的不是请字了。
朱元璋走在后花园甬道上,他难得回来这么早,却没找见马秀英。迎面看见郭惠从池塘中小船上下来,采了一大把莲花,见了朱元璋说:“你看,这花开得多艳?”
朱元璋打量着这个越长越漂亮的少女,说:“花好人更好。”
郭惠笑了,说:“再过几天,花就全凋零了,你看,池中的荷叶都枯黄残破了。”
“那也有另外的意境,”朱元璋说,“没听人说吗?留得残荷听雨声。”
“我听过。”郭惠不以为然,雨点打在黑色的枯枝败叶上,又沉闷又凄凉,那声音有什么好听?
朱元璋走到石凳上坐下,说,“来,坐一会儿。”
郭惠问:“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她发觉朱元璋很少有笑脸,每天皱着眉头。
朱元璋反问:“你每天都感到有意思吗?”
“是呀!”她说有趣的事太多了,吟诗、作画、弹琴、吹箫,到池中划船……她更说起金陵的山水没有浙江的美,她在婺州一点也没住够。朱元璋当然不知道浙江山水里寄托着她与蓝玉的悠悠情思呀。
“那就再去。”朱元璋说,“反正也不远。”
“坐十七八天车,还不远?”郭惠说,“骨头都颠散架子了。”她斜了朱元璋一眼,忽然问:“你是不是没找见我姐?”
朱元璋说:“是啊,她到哪儿去了?”
郭惠说:“你若想让我告诉你,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朱元璋问:“那要分是什么事。”
“那我不告诉你。”她说。
“好吧,我答应。”朱元璋说,“你先告诉我,你姐姐干什么去了?”
“她出城去找宁莲姐姐了。”郭惠说,“她不让我告诉你。”
朱元璋“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郭宁莲出走好多日子了。
郭惠说:“你是不是想宁莲姐姐了?她整天鞍前马后地跟着你,又救过你的命,你不该把她气跑了。”
朱元璋叹口气,说是她自己跑的。
郭惠说:“若让你赔礼道歉,你干不干?”
朱元璋说他又没有错,赔什么礼?
“那她就不回来,看你怎么办。”郭惠站了起来。朱元璋说:“你还没说你的要求呢。”
郭惠咬着嘴唇羞涩地一笑,说她想去一趟建德。
朱元璋一怔,立刻有所悟,建德守将不是蓝玉吗?他有耳闻,说蓝玉对郭惠有意。难道他们私订终身了?朱元璋没露,只说:“那很远啊。”
“你给我派车派兵呀!”她撒娇地说。
“你去建德干什么?”朱元璋说,“山高路远,又有强盗,我不记得你那里有亲戚呀!”
郭惠当然会严守心中的秘密。她编瞎话骗朱元璋,说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神人指点她,只要到建德的法华寺里烧香许愿,就会保一生平安。
朱元璋说金陵的鸡鸣寺更灵。
“我就去建德。”她固执又撒娇地说。
朱元璋说:“好吧,你什么时候去,我派兵丁护送。等一等也好,现在那里正要换防。”后面的话是他临时编出来的,是在试探她。
“换防?怎么个换法?蓝玉还在那里吗?”郭惠到底沉不住气,露了马脚。
朱元璋说打算叫蓝玉回来戍守金陵。
郭惠显得很高兴:“是吗?”
朱元璋故意问:“那你还去建德吗?”
“先不去了。”郭惠说完,也觉得太露骨了,忙遮掩地说,“唉呀,我得回去写字了,今天的功课没做呢。”
朱元璋望着她远去的倩影,又是爱慕,又有点好笑,更不放心起来,蓝玉的手竟然伸进朱元璋的墙里来了。
第四部分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第58节 当皇帝和当文人不是一回事
朱元璋没事想到江南贡院走走。这座贡院是宋朝始建,里面立了几百块碑石,上面分朝代、科次记载着每一科乡试中举人的名字和籍贯,很壮观。
由于战乱,江南贡院一连废了两科,六年来,院子里荒草都没膝了,一片凄凉景象。
李习陪着朱元璋来到江南贡院门前,虽然牌坊巍峨,金匾却已失辉,似乎在诉说着昔日辉煌。
朱元璋望着大门正中悬着的“贡院”匾,说字写得瘦劲有力,李习告诉他这两个字还是宋徽宗题的呢。
朱元璋肃然起敬,他称道宋徽宗的字写得好,画也画得不错,就是皇帝当得不怎么着。
李习有同感,当皇帝和当文人不是一回事。
他们从大门走入龙门,沿着至公堂观看着尘封已久的两侧号舍,如一条长巷。
朱元璋看着那局促的狭小号舍,不禁摇头叹息,这么小个地方,躺不下伸不直,一熬好几天,这读书人也真不易。
李习说:“要不怎么说是十载寒窗苦呢!我今年八十多岁了,考了二十多场,每次都是名落孙山。”
朱元璋不以为然,他说李习没考上过举人、进士,不也老来做官了吗?
李习说:“那是托你的福了。”
朱元璋问:“好几年没举行过乡试了吧?”
李习道:“可不是。战乱年月,顾不得了。”
这时陶安走来,说他把钱万三带来了。
朱元璋回头一看,立刻认出面前这个表现谦卑的脑满肠肥的人,正是当年放恶犬咬伤他的人;一想起旧事,腿上的伤疤好像立时敏感地疼起来。
朱元璋打量着油光满面的钱万三,冷笑了一声,说:“听说你很有钱,比皇上都有钱?”
钱万三说:“都是民间误传而已,我辛辛苦苦经营,不敢说大富,总是有几个积蓄吧。”
朱元璋说:“我要重修金陵城墙,拔高三尺,公家修南城、东城,你修西城、北城,如何?”这口吻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钱万三不敢不依,说为国出力,这是应该的,回去就筹措银子,他还煞有介事地问什么时候开工?
朱元璋说:“总要等你买砖吧,一个月以后,我们同时动工,怎么样?”
钱万三满口应承:“小民一定尽力。”
朱元璋不屑地笑,挥挥手让他走了。
陶安质疑,主公以为他肯出这么多银子为金陵修城吗?
朱元璋说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陶安说:“他家口又不住在金陵城里,他躲起来你上哪儿找去?这次找到他费了许多周折,到过苏州、庐州,最后在宁国才找到,狡兔三窟啊!”
朱元璋说:“我不信我找不着他。”
李习也断定他会从此消失了踪影,你想啊,现在天下大乱,谁问鼎华夏尚属未知,他肯花这个冤枉钱吗?除非大局已定,主公登了大统。
朱元璋点点头:“你说的也是,人一富了就更可恶。”这一句是他发自内心的解恨的话。
依山傍水的青田县武胜乡还是像从前一样恬静。平静的山村传出和谐的鸡鸣犬吠声,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中车水、插秧,山坡上几个牧童在放牛。
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几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手搭凉棚了望,只见百十个骑兵一阵风似的向武胜村冲来。马蹄声惊动了乡间劳作的农夫,纷纷躲入林中,悄悄张望。
只有一个人没走,在河边垂钓,他正是刘基,头戴凉帽一派超然气概,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驰来的马队在武胜村旁放缓了速度,为首的正是胡大海、邓愈。
邓愈说:“我说不该带军队来的,你看,村中百姓都吓跑了。”
胡大海跳下马,拉马进村,果见家家关门闭户,鸦雀无声。
胡大海沮丧地命令士兵都撤到村外去。
跟他来的骑兵都陆续退了出去。
半卧半坐的刘基并不怎么专注钓鱼,凭着头上大竹笠遮阳,却在看一卷书。胡大海来到他身后,听刘基吟道:“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胡大海正要发话,忽见水面的鱼漂猛地向下缩了几下,鱼儿咬钩了,胡大海奔过去,提起竿来,真有一条尺把长的鳊鱼钓上来了。这种肉质肥嫩的鳊鱼是这条小溪里的名产,远近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