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嫌麻烦?”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机灵,好玩得很,来了不合适再打发出
去就是了。”慧书叹道:“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娶个人又嫁出去不当回事。就算留
着,也于爹的名声有损。”亮祖沉吟不语。慧书又说:“娘是不管事的,荷姨坚决
反对。”“其实这事是她提起的,她说是试试我,我也要试试她,有多大肚量。”
慧书说:“大家好好的,何必要试探来试探去。爹,我昨天到荷姨房里去了,她倒
出一杯酒,说那酒倒出来以后是不能倒回去的。”亮祖心头一沉,大声说:“梦春
酒!这次她这么认真!我下星期就要出发了,回来再说吧!”
一时,护兵来请用饭。饭桌上整整齐齐都是大理家乡菜。荷珠仔细梳妆过,脂
粉均匀,亲昵地斟酒夹菜,耳上珠环、腕上翠镯不停地晃动,好像没这回事。慧书
心想这也是一种本事。
饭后,亮祖原来的副官秦远来访。亮祖解职后,秦远离开军界,因在湖北战役
中伤了左腿,说是回家养伤,去了两年。这次亮祖复职,起用的人员名单里仍有秦
远,但是未得批准。这次秦远得知亮祖即将出征,特地来看望。两人彼此不问这两
年情形,开口便说当前战局。秦远说,滇南的形势不如滇西紧张,日军原想从河内
攻昆明,也有人说那是虚晃一枪,滇西的战场和英缅相连,远征军出师不利,这边
显然更为重要了。其实,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将。又笑说自己这些说法都是从
报纸缝里看来。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报纸缝的本事,也差不多嘛。”秦远道:
“军长在滇南完成任务后,很可能调到滇西,那是最好。也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亮祖看着他,说:“打共产党?”秦远点头,说:“国共两党,武力相见,是中华
民族的大不幸,我说这话,是两方面都不讨好的。我和军长说,意思也简单。”亮
祖略一思忖,“你建议我不要去打共产党?作为军人,我要打胜仗,我打了一辈子
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声,接着说:“可我本心并不想打仗。最好有那么一天,
世界上完全消灭了战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秦远说:“事物总是在矛盾斗争
中前进的,其实也不必表现为武装斗争的形势。军长出征在即,我这么说该坐禁闭。”
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烟斗,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军长留着用。”亮祖接过,把玩
了一下,微笑道:“我记得你手很巧。”秦远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带着看看,
没有找到好的。”当时,高级将领大多愿意有儒将之名。写几笔毛笔字,买几张画,
都很时髦。两人谈论了一番书法。护兵上来换茶,秦远站起身,见中间案上横放着
那辆军刀,就是亮祖随身佩带经常练习的。秦远曾亲为擦拭。这时不觉走过去捧起,
说了一句,久违了。
亮祖见他左脚微跛,关心地问:“伤还没好?”秦远道:“不妨碍走路,这是
最好的结果了。”亮祖命人拿出一盒膏药,说是疏经活血止痛的,秦远接过,告辞。
虽是便装,却立正行了军礼,亮祖直送到大门,握手而别。
亮祖出发在即,多有亲友看望。澹台姊弟也来过,说他们会常来看望大姨妈。
出发前一天,弗之和碧初特来看望,赠送了一匣毛笔,一本字帖,是褚遂良的《乐
志论》。亮祖很高兴,说在军旅之中,写几个字有助布阵发兵。弗之打开字帖,说:
“这是小摊上遇到的, 是戏鸿堂法书中的一本, 不成套了,这本倒没有残破。”
《乐志论》开始的几句:“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市竹木周布——”亮祖
看了赞道:“好地方。”弗之道:“退隐的好地方。”两人从书法谈到战局。亮祖
忽笑道:“颖书是你的学生,虽不是做学问的料,人却老实,以后也希望能得三姨
父一家照顾。”弗之道:“自然还是跟着亮祖兄成长。”
碧初见大姐独处静室,又瘦了许多,抚一抚她瘦削的肩膀,心里很难过。最难
过的是,她对亮祖出征似乎不怎么关心。真是心如止水了,这是习静诵佛的结果。
碧初明知各种宗教都是一种寄托,借以排除现实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
己过不去,回来和嵋讨论。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无慧根,说着,又相顾叹息。
亮祖出发这天,素初出了静室,与亮祖同用早饭,慧书也在。三人默坐了一会。
亮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拍拍素初布满青筋的手,长叹一声,起身要走。正好
荷珠进来,说:“怎么我一来,军长就要走了。”马上又改口道:“正是该出发了。”
早把帽子拿在手上,递过来,亮祖对她说:“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家。”三人直送到
门外,慧书喊了一声:“爹!”亮祖回头看着妻女,摆摆手。走了几步,又回头,
见三人站在门前,虽有旭日的光辉照着,还有几个护兵在旁,却显得冷清孤单。扭
过头,上车直驶北门外大操常朝阳在这里十分明亮,大队士兵已列队等候出发。亮
祖在队前一站,全体队伍刷的一声立正,十分精神。还有部分官兵在远郊驻扎,从
那里上车。 这时, 殷长官和当地驻军司令等人到了,各有讲话。最后严亮祖说:
“这两年我严亮祖日夜盼望上前线,今天总算又要去见见那日本鬼子了。他们还要
蹂躏多久!还要盘踞多久!要看我们弟兄的本事了。弟兄们!我们有没有本事!”
底下齐声回答:“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亮祖向殷长官行礼请行,殷长官握住亮
祖的手,说:“你是专打胜仗的。家里有事我们会照顾。”亮祖出征多次,这是殷
长官第一次说照顾的话。一辆辆军车开过来,载着年轻的士兵开走了,他们离开了
昆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亮祖的车在部队最后,后面还有辎重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声特别沉重。这时,
有许多人还在梦乡,有许多人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些人站在路旁,自动挥手送别。
他们见得多了,不像头几年那样热烈。人们受尽了战争的折磨,盼望有个尽头,结
束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打胜仗。人们盼望打胜仗。
“打胜仗,打胜仗,中国男儿当自强!”歌声在远处飘荡,越来越远。
慧书扶着母亲,先到自己房里,素初顺从地上楼坐下,她拉拉悬挂的幛幔,似
很安慰。慧书问:“娘肯不肯搬回来住,和我一起。”素初摇摇头,说:“说实在
的,娘已是半个出家人了,怎么好搬回来,好在你明白懂事,能照管自己,娘也就
放心了。”又摸摸慧书的被褥,转身说:“该回去做功课了。”慧书只好送她到静
室,叮嘱董嫂好生伺候,仍回房中。这一天对于她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爹走了,另
一件是庄无因补课。无因不愿到严家来,也不愿让慧书到先生坡去,便只好把腊梅
林权做课堂。说好这天下午开始上课。慧书把老师没有留的习题也演算了,找出问
题好听讲解。这时院中有许多人说话,忽听见一声:“妹妹!”是颖书的声音,慧
书惊喜,忙到廊上看,果是颖书回来了,便大声说:“哥哥,爹走了。”颖书道:
“我知道爹今天出发,没赶上。”这时荷珠也出来,颖书顾不得和母亲说话,说:
“我先到操场去,也许还没有出发。”说着坐原来的车走了。荷珠捧着水烟袋,坐
在客厅里等。
过了一阵,颖书回来了,对荷珠说:“看见爹了,看见他坐在车里,他也看见
我了。我知道爹要出发,一直计划着回来一趟,不想师部出了点事,今天才赶到。”
荷珠见他风尘仆仆,显得黑瘦,命他先去休息。颖书说不累,要去见亲娘,荷珠拦
阻道:“她是怕人打搅的。你还不知道!你先睡一觉再说。”说着慧书下楼来了,
兄妹多时不见,比平时觉得亲热。只是荷珠颇感不悦。慧书很快觉察,便也说让颖
书休息,晚上再说话,自己仍回房,做微积分练习。
下午,慧书自往腊梅林来,先到碧初房中说话,后在嵋房中等候,又做了七八
道题,才见嵋和无因一起回来了。无因说,嵋的房间太小,还是到当中一间的方桌
上。它还是嵋、合小时候做功课的地方。当下,无因看了慧书的教科书、习题,了
解了进度,就问慧书哪里不懂。“几乎是全不懂。”慧书不好意思地说。无因道:
“那我们从头来。”便从第一章讲起,然后当场做习题。一时合子也回来,大家蹑
手蹑脚,怕影响授课。
嵋也在自己房中做数学题。今天的数学题有些捣乱,不像平时顺利,有两道代
数题做不出,便放下了,到厨房去。晚饭是她的事,洗米、摘菜,步骤极合运筹学。
一时粥香四溢。她一面做饭,案板边摆了一本英文小说,是王尔德的《孽魂镜》,
不时看几眼。不知什么时候,无因站在她背后也在看这本书。慧书走过来,嵋才发
现身旁还有一个读者。慧书说,颖书回来了,要赶快回去,又向无因道谢,问下周
补课的时间。无因不答,只看着嵋,嵋说还照今天这样好不好,就这样定了。慧书
走后,两人又看了几页《孽魂镜》。无因说:“这书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看也罢,
我倒要看看你的数学题。”嵋看了厨房一眼,觉得可以离开,乃道:“正好,我有
两题不会。 ” 就进房拿出书来。无因说:“不光看书,还要看练习呢!”嵋说:
“我的练习不用看。”无因说:“准是做得不好,我会帮你。”嵋把本子藏进抽屉
里, 自己站在桌前笑个不祝无因只好看那两道题, 马上明白,只写出一半,说:
“要上数学系的一定会做这种题。”嵋一看就懂了,很快做出下面的一半。无因道:
“看来还是可以报名的。比较起来令表姐迟钝多了。”嵋笑道:“人家又不上数学
系。”无因道:“教着没意思。”嵋把头一歪,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意思的
事。”这时合子也做完功课。无因又帮他装无线电,三人一起盘桓。晚饭后,无因
始去。
颖书所在师部设在楚雄,他的工作是后勤管理,管着两个伤兵医院,一个被服
厂,和历史全无关系。一个医院克扣伤兵饭费,能活动的病员已闹过几回事,饭食
没有改进。这几天病员计划好把医院院长打了。师部派颖书去调查处理这事,当时
关了几个人。颖书也知根本办法是清查医院的各种弊端,怎奈这实非易事。他几次
要清查医院账目,都有人出来阻挡。有一次,他和师部各方面都说好了,得了师长
命令,到医院清查。拿出的账目倒是清楚,很快知道这是专做出来给检查人员看的。
有人对颖书说,现在还有一套账的地方吗,全都是两套账。这两年,亮祖虽然卸去
军职,却分得一项考查水利的工作,也常不在家。颖书总未能把自己的见闻和父亲
一起探讨,这次本想深谈,不想没有赶上。他躺在房中,看着父亲戎装的大照片,
心想这时父亲的队伍不知开到哪里了。
晚上与慧书谈,慧书不爱听,说,这不是我的世界。她从敞开的门中望着外面
蓝黑的天空,心想,这不是我的世界,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不想颖书替
她说:“我知道你要走得远远的,我也想走得远远的,可不知道往哪里走。”慧书
无语。
颖书觉得家中无趣,很想去找孟先生谈谈,又怕打搅。乃在晚饭后去找澹台玮。
走过翠湖,堤上静悄悄的,自己绕着湖心亭走了一转,见亭旁一块大石上坐了一个
人,支颐沉思,原来是卫葑,便走过去招呼。卫葑站起,说:“听说严军长今天出
发了,你回来送他吧?”“只远远见了一面,我若是昨天到就好了。就为伤兵闹事
没处理完。”借着一弯斜月的微光,觉得卫葑颇为憔悴,忽然想到凌雪妍去世已经
大半年了,不知说什么好,“我要去找玮玮,心里烦得很。”卫葑指一指那块石头,
温和地说:“坐下谈谈吧。”两人虽相识,并未单独谈过话,这时坐下来,各有一
腔心事。颖书忍不住说:“我工作这两年,才知道什么叫贪污。医院克扣伙食,到
伤兵嘴里的不过是淡汤寡水,哪能养得好身体,这就是这次闹事的起因。其实被服
厂一样克扣,把一斤棉被报成三斤。医院甚至有人贪污药品。有一阵几个伤兵伤口
发炎,打盘尼西林无效,都牺牲了。后来一个小军医偷偷告诉我,那一阵子打的盘
尼西林其实都是清水,真的药给拿出去卖了。后来出了一件医疗事故,就赖在这个
小军医头上,把他开除了。”颖书停了一下,说:“我不是一个细致人,可也不是
石头人,我想离开,又不知往哪去。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