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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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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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走到高处殿阁的后面,见围墙边有一个小门,出了小门,是一大片松林,树下
长满青草,又夹杂着杜鹃花。这里的杜鹃花并不成片,一堆堆,一丛丛,好像摆了
什么阵势。此时花的盛期已过,滞留的花朵仍很艳丽,执著地留恋这覆盖着青草的
地面。本来不觉得有风,越往前走,越觉得头顶松涛阵阵。亮祖道:“怎么样?我
是个武人,这地方还不俗吧!”弗之有些累了,在一个树墩上坐了,说:“在这里
隐居倒不错。”“我可不是隐居的人,一听说能够复职打仗,我才又活过来了。”
碧初叹道:“弗之能是么,我看也未必。”弗之道:“是知我者。”

    马弁过来在草地上铺了一块油布,放上一壶茶,亮祖挥手让他们走开。大家细
听松涛, 细观花阵, 俱都忘了烦恼。慧书自己跑开去看一条小溪,亮祖忽然说:
“我一直有个想法,军人总要做阵亡的准备,此次出师必然非常艰苦。我要把慧书
托付给三姨妈三姨父,以后让她随你们到北平去上学。”碧初不觉眼睛湿润,说:
“亮祖兄不要这样说,我们会照顾慧书,你也会长远照顾她。”弗之说:“到北平
上学很好。亮祖兄尽可放心。”亮祖微笑道:“我知道是用不着托的,姨妈是最亲
的了,何况又是你们这样的人。”说话间慧书已经站在碧初身后,走上前向弗之鞠
了一躬。碧初说:“我从来就说,慧书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有好运气。”又休息了
一阵,亮祖命马弁摆好椅子,坚持让弗之坐上,弗之确也走不动了,坐上,由马弁
抬着,一直下到黑龙潭边。

    公园外有些米线、饵块小铺,自不是说话之地。当时有些单位借用公园房舍。
亮祖吩咐向一家研究所借得房间,代办酒肴,俱已备妥。大家入室坐下。有人端菜
上酒,招呼伺候,亮祖命令说:“除了上菜都走得远远的。”又看着几个冷盘,说:
“老一套。”弗之用药不能饮酒,大家且喝茶。亮祖举着茶杯说:“前面的路确实
很远,打日本人我不怕,抗战必胜的信念我是从未动摇,我怕的是下一步。”弗之
道:“无法抗拒就只能逃了。逃有各种方法,也不只是换地方才能逃,比如,白居
易写《新丰折臂翁》因为‘兵部籍中有名字’,所以‘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
捶折臂’,这也是一种逃,他是为了保一身。如果不只为保全自己就更难办了。”
“也许需要牺牲自己来保全大局。”亮祖沉思地说。弗之看定他说:“那不是上策。”
一时,马弁端上热菜,大家用饭。亮祖介绍:“今天只有两样菜能说一说,一个汽
锅鸡,一早就炖上了;一个是炸荷花瓣,附近有一片荷田,他们有这样吃法。”汽
锅鸡端上来,浓香扑鼻,又有鸡汤煮的粥,亮祖特别说:“这是慧书交待的。”饭
间说起颖书,颖书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闲了一阵,现在总算找到事了。在某师部
任参谋,管理后勤工作,回来过两次,看来长了见识。弗之道:“颖书读书是认真
的,我们谈话不多,觉得他这两年思想变活泼了。”亮祖笑道:“他最爱听你讲话,
影响是显然的。”这时端上最后一道甜食,果然是炸荷花瓣,酥脆且有一种清香。
一时饭毕, 先送弗之夫妇回家。 慧书又拉着碧初的手问:“什么时候搬进城?”
“总是在暑假里,那时就近些了。”碧初答,互道珍重,严家父女别去。

    又过了几天,钱明经送来一大笔钱,那副饰物果然卖了。他没有说详细的过程,
只说荷珠来联系了,想压低价钱,讨好殷长官夫人,他说,孟先生又不是《红楼梦》
里的石呆子,这事办不通的。倒是女土司想了些门路,卖得这笔钱。据说买主是一
位尼泊尔王子。“这也不算明珠暗投吧!”他有几分得意地说。又特别声明,前次
赠款已经扣除了。碧初十分感谢,说这笔钱正好帮助弗之复原。几次欲言又止,最
后说:“托你办这事我觉得很对不起惠枌。”明经立刻明白了,说:“我们的事师
母是清楚的。在我心里并没有人能超过惠枌。”碧初道:“我想她更是如此。”两
人又说起凌雪妍即将生产,碧初心里安排,这笔钱要分她一些度过产期。明经说:
“现在物价飞涨,钱不能存,最好有个处理。”碧初说:“多亏你想到,就托你办。
行吗?”明经想了想,答应了。

    经过调养,弗之身体显然好转,时常起来走动,又坐在书桌边,写下了两门期
末考试题,请李涟带去。碧初开玩笑道:“真是好多了,我可没有许愿呀。”青环
在旁道:“我许愿了,我猜不只我一个人许愿。”拾得忽然跳上膝来,拱着弗之的
手臂,许愿的大概还有它。

    
    第三节

    期末考试结束,凌雪妍在小屋中改了最后一份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终于
做完自己应做的事,没有拖沓,没有耽误,现在可以专心迎接自己的孩子了。卫葑
本要她就在城里待产。雪妍说产期还有一个月呢,还是到落盐坡住几天再进城来。
那时从城里到植物所已有马车,车帮两边加两块木板便是长凳,座位谈不上舒适,
但总可以节省些体力。雪妍离开前,把小屋擦拭了一遍。他们已在着手换一处房子,
也在蹉跎巷,房间大些,可容三口之家。他们每次去看,都商量着这儿摆桌,那儿
摆椅。卫葑更是悄悄地做些小设计,如修个炉台什么的。他想,雪妍下次进城来,
要让她大吃一惊。

    他们从小东门上车,车行比步行还慢,遇有颠簸处,卫葑便扶雪妍下车慢慢走,
一路望着蓝天绿树,渐近碧野清波。两人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卫葑低声说:“雪
雪,你猜我在想什么?”雪妍轻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不久的将
来,我们会是三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出门,一起进门,一起来来去去。”这正是卫
葑所想,他不由得拉住雪妍的手抚摸着,惹得一车的人都用快活的眼光看着这对年
轻人。一位老嬷嬷指着雪妍的肚子,说是男孩,卫葑道:“女孩也是一样的。”老
妇人先下车。别的人说:“老人说的吉利话,莫要改她的话。”两人忙答应:“知
道了。”

    从植物所到落盐坡路并不远,他们一路讨论婴儿的名字,设想了几个男孩名和
女孩名,讨论热烈,但没有结果。毕竟雪妍身子沉了,这样转移目标还歇了好几次,
一周前步行进城,只歇过一次。他们刚到家门,便出来一位主人,热烈地欢迎,那
是柳。柳绕着他们欢蹦乱跳,又堵住门口,伸出两只前脚,一人一只,握一握,然
后几乎是把他们裹挟进门,米先生、米太太的热情也不逊色,因时近正午,送来米
饭、油酱豆和芥菜汤,并劝解柳不要打搅。柳一直随着雪妍走来走去,这时便趴在
西厢房外守望着。

    这里的空间大多了,蓝天毫不吝啬地伸展着,没有轰炸,没有难民,小村十分
安静,只有龙江水日夜在流淌。过了两天,因有活动,卫葑进城去了。碧初带了钱
和青环,还有那副钻石手镯,来看望。雪妍说她能吃苦,她不需要钱,碧初拍拍她,
说这是孩子话,坚持把钱和青环都留下,临走时,拿出那手镯,说:“这是我给婴
儿的。”雪妍急道:“怎么五婶还是不收。”碧初道:“我已经收过了,这是给小
宝宝的,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若不听我的话,五婶是要生气的。”雪妍无奈,
把东西收好,两人到米家稍坐。

    “五婶来看我们了。”雪妍说。随后又用法文和宝斐说话。谈话间,米先生严
肃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一直想研究一下你们的称呼。我知道葑的母亲和孟先生是
堂姐弟关系,照中国的习惯,葑应该称孟先生五舅,怎么叫五叔呢?我这个问题冒
昧么?”碧初微笑道:“米先生对中国的亲戚关系的用语这样了解。卫药是应该称
呼我们五舅、五舅母,只因他的母亲——我们的堂姐是一位新派人物,她说对父母
的亲戚应该同等对待,一定要这样叫。卫葑的父亲也很新派,说是随便怎么称呼都
可以。好在卫家没有一位五叔。”米先生点头道:“平常听葑说起,他的父母是很
有趣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出来做事。”雪妍慢慢地说:“他们很想离开沦陷区,
这对于两个病人来说太困难了,他们把一切理想抱负都托付给了儿子。”宝斐高兴
地说:“他们的儿子要有儿子了。”

    米先生和米太太去送碧初。雪妍站在院门前看他们走下坡去,觉得即将出世的
孩子一定是一个幸福的人。有了青环日子更觉轻松,每天和米太太慢慢地打点婴儿
衣物,做些针线,设计着、商量着,小院充满了安详的喜悦。

    雪妍于期待的喜悦中有些恐惧,不知这一关能否过得去。她也思念父母,思念
她那两眼望天、心神不在这一世界的父亲,还有那事事操心,随时都在责怪别人的
母亲。如果在他们身边,拉着母亲的手就不会不安,就不会害怕。她已离家四年多,
起先不愿意写信,家中消息也是辗转得到,后来怕父母熬不过思念,写信给母亲通
些消息,信不敢多写,都要几个月后才到对方手中。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日本人
又逼迫他们做了些什么?这念头像块大石头让人觉得压抑、沉重。又想起李宇明的
死和那恶毒的流言,哀悼使她的心像有一个洞,落进了同情的眼泪。流言使她的心
上像有一个硬痂,时常会尖锐地发痛。青环见她闷闷的,说:“想要给你讲点故事
开心,可是我的故事都是不开心的。”雪妍道:“我听说你这个姑娘又能干又勇敢。”
青环摇头道:“我这个人是背时精,没人敢娶的。”说着眼圈红了。雪妍不愿深问,
青环道:“你真不知道我的事?我说一句莫要说给别人,孟太太当真连你也不告诉?”
雪妍微笑道:“我们是不喜欢议论人家私事。”青环叹道:“你是有福的,虽然父
母不在身边,孟太太待你有多好!”渐渐地在断续的谈话中,青环讲述了自己简单
又奇怪的故事。

    她十来岁时,被人拐买,换了几户人家当丫头,最后落到平江寨,伺候女土司。
那女土司人很漂亮,很贪,喜欢钱财,尤其喜欢玉石,有一屋子玉器。那地方潮湿,
蜈蚣很多,都是很毒的,有养蛊和放蛊的说法,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女土司用几味
草药,和蜈蚣一起捣烂,据说专治不治之症。有一天,青环收拾屋子,从一个大瓦
罐里爬出两条蜈蚣,咬在她手背上,手马上肿起来,连手臂都肿了,毒蜈蚣咬人和
毒蛇差不多,有时可以致命。可是青环没有死,红肿消得也快。女土司奇怪,放几
条蜈蚣在桌上, 命她去擦桌子, 她跳上桌子把蜈蚣踩死了,女士司很生气,说:
“我看你就是个放蛊的。”

    青环说:“我不合分辩了几句。我怎么会放蛊!我连毒虫都没得养。那女人更
有气,说,我的意思是她养毒虫了,以后就处处和我作对,一定要坐实我放蛊,也
有人说她是要害我,来祭那些玉器。”雪妍惊道:“这像是几百年前的事。”青环
苦笑道:“孟太太也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这些人就是活在几百年以前。我从平江寨
逃回家,母亲不久死了,又到姑母家,姑母不久也死了,去赶马帮,有人病死,都
赖在我身上。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真是不吉利吗?”雪妍心上刺痛,低
声道:“谣言真伤人啊,伤了人叫人无法还手,那女土司分明是个造谣的,你要好
好生活。活着才能证明,你和蛊没关系。”青环摇头,低头做活。过了一会,抬头
说:“这次赶马帮,走的路离平江寨不远,死了两个人,马锅头说是我放蛊,又落
到女土司手里,她说你逃呀,怎么又回来了,就把我关起来了,我黑夜逃出来,走
了两天,在龙江边让来追的人赶上了,幸亏遇见嵋他们,有机会跳龙江逃出命来,
居然没有淹死,后来也没有人找我。”雪妍想起嵋说过,看见有人跳龙江,原来就
是青环,当下安慰道:“你不要想着自己不吉利,正相反你是大命人,经过这么多
灾难还好好的,你该好好地活着,这是你的权利。”青环慢慢点头。

    卫葑走后的第三天傍晚,雪妍忽然觉得不舒服,随后肚子越来越痛,米太太说
大概是要生产,三人不知所措,商量着派青环去请碧初。青环一路飞跑先到赵二家
借马,牵上山来。碧初正招呼弗之服药,听见擂院门的声音,心下一惊,药汁泼洒
了些,忙用手巾擦着,听青环说了情况,便交代嵋、合照顾爹爹,要往落盐坡去。
嵋很不放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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