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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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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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四个煤油箱加一块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龟回得的砚台仔细擦拭一遍,
和笔筒等物放在一起,理着书籍纸张,忽然说:“上周校务会议上,秦校长说省府
决定开仓放米,想是粮食十分短缺。倒没有听见赵二他们说什么。”

    惠枌一面擦拭门窗一面说道:“来井边打水的有议论,说柴价也涨了,大家都
恨日本鬼子,——真是要掐死我们。”

    惠枌说话,明经忙接上来,“井水处听议论,想想怪诗意的。再想想,物价反
应得这么快,准有奸商活动,发国难财。”

    卫葑道:“也是,若是没有奸商,封锁的影响不至于表现得这样快——其实也
不止是奸商,经手的人还不知怎样做手脚。听说放米时,米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弗之怒道:“有这等事!官员和奸商勾结这就是腐败!”卫葑道:“这是确切的,
不知以后是否查得出来。”几个人这边说话,碧初率领孩子们在院子里对付火炉,
准备午饭。雪妍参加这些劳动,十分灵巧。碧初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雪妍真是历练出来了。”

    惠枌走过来,说:“我真羡慕雪妍运气好,来昆明时间不长,就在明仑大学找
到事做。怎么没人找我教画呢?我真奇怪。”枌、雪二人在北平时无来往,现在已
经很亲近了。

    雪妍微笑道:“其实现在教英文的事更好找。学法语的人不多,正好学校缺一
个教法语的,让我碰上了。”“委员长夫人精通英语,所以官太太们学英语成风。”
钱明经说。碧初说:“就是呢,找玹子教英文的就不少。”“听说她到省府工作,
是吗?”卫葑说,心里奇怪玹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工作。

    钱明经道:“她该上美国领事馆嘛。”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不合适。惠枌瞪
了钱明经一眼。雪妍本想发表一些自食其力的想法,因碧、枌二人都无工作,又说
起玹子,便不说话。

    昆明夏日的大气十分温和清爽,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做事,不时抬头看一看几
乎透明的蓝天。蓝天、绿树使她们心中透出了光亮,什么阴影也遮不祝卫葑和钱明
经一起走到院中,四周看看。卫葑说:“可以搭一个小厨房,找几根木头就行,屋
顶用木板加松枝,反正昆明不冷。”明经略一踌躇,也说:“搭厨房不费事,我能
找到材料。得用几块砖才好。”

    碧初道:“什么时候起,都改成建筑行了?”大家都笑。惠枌嘉许地看了明经
一眼。

    饭间,来了两个年轻教员。他们到文科研究所查书,顺便来看看。碧初忙递过
碗筷,让茶让饭。两人连说:“孟师母的饭好吃,我们都知道。”当下大家拿起筷
子,一大碗肉皮酱,一大碗苦菜,还有一大碗各种豆,一会儿就净光见底。

    弗之望着碧初的短发,说:“从前妇女梳头,挽个髻插上钗环,想来真有用处。”

    钱明经接道:“正好截发留宾,拔钗沽酒埃”碧初道:“现在头发短了,无发
可截,无钗可拨,只好吃些苦菜罢了。”

    雪妍轻声道:“五婶剪了头发显得年轻多了。不用拔钗了,还有牛肉汤喝。”
说着站起给大家盛汤。牛肉切小块,投以青菜,人人称赞美味。

    下午大家散去。卫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说着哪几样是代米家买的。弗之听见,
问他们情况。卫葑说:“米太太虽比米先生年轻,因受过伤,身体差得多。城里倒
是有人来看望,但是日常琐事也帮不上忙。”

    雪妍叮嘱碧初好好休息,和卫葑一起下坡去。远看很像一对走亲戚的乡下夫妻。

    孟家搬家以后,峨因在广播电台找到临时工作,进城去了。碧初因为劳累,又
病了,家务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听她指挥。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
容易生着的松毛,在他们手里不听话,只出烟,不出火苗,后来发现空气不够,用
木棒把它挑空,就生着了。煮一锅饭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饴。嵋还洗衣服,因
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强,洗衣服很干净,只是人
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沤出来的。碧初不让嵋用灰水,嵋
为了洗干净衣服偷偷用一点。

    宝台山上的风光和猪圈上大不同了。一条石径从山角上来,转过几块大石,才
到院门。站在门前可见芒河在流动,两行绿树遮掩着水波。另一边,有一层层山峦,
在明月下颜色深深浅浅。又有各种高高低低的树木,杂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都
是持久不败,而且一种谢了一种又生,颜色虽不是绚丽光艳,却总把灌木丛点缀得
丰富深远,好像这颜色透过了绿树,直到山边。孟弗之常独自绕山而行,脚下的云
南土地给了他许多活泼的思想。

    因为猪圈上空间不够,弗之有很久没有写字了,迁上山来以后写了一个条幅。
写的是邵康节的诗:“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支看不足。春风正在此山间,菖蒲
自蘸清溪绿。”钱明经来时看见,说孟先生的字骨子里有一种秀气,是学不来的,
便拿去找人裱了,挂在书桌对面。

    又一天,钱明经领人挑一担砖来,堆在墙角,预备盖厨房,安排妥当后,和弗
之坐在书桌前谈诗。这时有一对陌生夫妇来访,两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黄,
用旧小说的形容词可谓面如金纸,穿一件灰色大褂,很潇洒的样子。那太太面色微
黑,举止优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讲究。弗之很高兴,介绍给碧初和明经,说
是刚从英国回来的尤甲仁,即将在明仑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后来知道叫
姚秋尔。两人满面堆笑,满口老师师母。尤太太还拉着嵋的手问长问短。两人说话
都有些口音,细听是天津味,两三句话便加一个英文字,发音特别清楚,似有些咬
牙切齿,不时互相说几句英文,他们是在欧战爆发以前回国的,先在桂林停留,一
直与弗之联系,现在来明仑任教。

    当时尤甲仁说,英国汉学界对孟师非常推崇,很关心孟师的生活。弗之叹道:
“现在他们也很艰难,对伦敦的轰炸比昆明剧烈多了。”甲仁问起弗之著作情况,
弗之说: “虽然颠沛流离, 东藏西躲,教书、写书不会停的。”又介绍明经道:
“现在这样缺乏资料,明经还潜心研究甲骨文,他又喜欢写诗,写新诗,可谓古之
极,也新之极了。”尤、姚两人都向明经看了一眼,姚秋尔笑笑,说:“甲仁在英
国说英文,英国人听不出是外国人,有一次演讲,人山人海,窗子都挤破了。”尤
甲仁说:“内人的文章登在《泰晤士报》上,火车上都有人拿着看。”钱明经忽发
奇想,要试他一试,见孟先生并不发言,就试探着说:“尤先生刚从英国回来,外
国东西是熟的了,又是古典文学专家,中国东西更熟,我看司空图《诗品》,清奇
一节……”话未说完,尤甲仁便吟着“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把这节文字从头到
尾背了一遍。明经点头道:“最后的‘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我不太
明白。说是清奇,可给人凄凉的意味,不知尤先生怎么看?”尤甲仁马上举出几家
不同的看法,讲述很是清楚。姚秋尔面有得色。明经又问:“这几家的见解听说过,
尤先生怎样看法?”尤甲仁微怔,说出来仍是清朝一位学者的看法。“所以说读书
太多,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有些道理,这好像是叔本华的话。”明经想着,还要
再问。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师都有外国文学的底子,尤先生到
这里正是生力军。”明经暗想连个自己的看法都提不出来,算什么生力军,当下又
随意谈了几句,起身告辞。弗之因让尤、姚喝茶,尤甲仁道:“秋尔在英国,没有
得学位,不过,也是读了书的,念的是利兹学院研究院,她也有个工作才好。”弗
之想,似乎英文方面的人已经够了,法文、德文方面的老师比较缺。便说:“可以
去见王鼎一先生问一问。”姚秋尔说:“我当惯了家庭妇女,只是想为抗战出点力,
有份工作更直接些。”她说活细声细气,不时用手帕擦擦脸颊。甲仁详细问了中文
系的情况,提出开课的设想,弗之说这些想法都很好,可以和江先生谈。两人告辞
时,把嵋和小娃大大夸奖一番。

    虽在穷郊僻壤,孟家客人不少。学校同仁、街上邻居常来看望。有一位不速之
客,以后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那是一只小猫,嵋和小娃在山上的石板路上发现
它,只有大人的拳头大,眼睛还没有睁开。他们用手帕把它包起,捡回家来。碧初
说,大概是有什么较大的动物把它叼出来,又扔下了,这小东西命大。他们用眼药
瓶给它灌米汤,它居然活了而且长大,嵋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抬得。拾得的尾
巴有三节,这是暹罗猫的特征。毛皮作银灰色,越来越亮,人人夸它好看。

    来的客人中最让人兴奋的是庄卣辰一家。那天庄家人到时已是下午。他们四人
轮流骑一匹马,从西里村走了大半天才到。大家到院门外迎接。见庄太太骑在马上,
其他三人步行,从两侧木香花夹道的石板路走上山来。小山上到处都是木香花,人
随便到哪里一站,都如在画图中。庄家人到了门前,大家亲热地相见。

    庄无因是大学生了,看起来有些严肃。见面时嵋有些矜持,没有像小娃一样跑
上前去招呼,而是站在母亲身后。无因看见了她,两人对望着不说话。嵋把头一歪,
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因说:“你长这么高了,还笑呢。”无采长得更高,头发眼睛
都是黑的,但轮廓过于分明,不像东方人的纤巧柔和。她和庄太太都穿着小格子衬
衫蓝布工裤,看起来很精神。大家进屋去,稍事休息,便分成三组活动:两位先生、
两位太太、四个年轻人和一匹小黑马。嵋认识那匹小黑马,这种云南马长不大,毛
皮光滑,灵巧矫剑无因把它挂在门前树上,它温顺地站着,时时用目光寻找无因。
“它认识你。”小娃说。嵋要打水给它喝,无因说:“一会到河里去喝吧。”他喂
它带来的马料,小马亲切地舔他的手。

    傍晚时分,无因等四人牵了马到河边去。他们带了一个桶,把水打上来,让马
喝。嵋和小娃都想骑马。无因说:“这马很听话。”说着,一纵身跳上马背,在河
堤上跑了一个来回,便让嵋上马,但嵋穿的衣服根本无法跨上马去,无怪乎无采穿
工裤。她很不好意思,转身说:“不骑了,不骑了。”无因先不明白,很快发现嵋
确实不能上马,旗袍拘束着她,那受拘束的、纤细的身材正在变成少女。无因说:
“我抱你上去。”嵋说:“让小娃骑吧。”便拉着无采跑开。小娃站在一块石头上,
很轻易地上了马,坐得笔直。无团牵着马慢慢走,嵋和无采在旁边拍着手笑。那时
照相是一种奢侈,他们没有照相机。这是现成的图画:一轮夕阳,一匹小黑马,两
个神气十足的男孩。

    “你来牵牵马。”无因对嵋说。嵋伸手去接缰绳。无因见她手上有几道血印,
手娇小,手指长长的,血印也长长的,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嵋忙把手藏在身
后,说:“没什么。”无因说:“我知道使用灰水洗东西的缘故,我听妈妈说过。”
嵋仍不答,轻巧地从无因手中拿过缰绳,又拍拍小黑马,自管向前走。无因恨不得
马上搬两箱肥皂到孟家,但他只能说等封锁解除了会好些。嵋牵着马走了一段路又
走回来。姊弟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在柳荫下,溪水旁,又是一幅图画。

    晚饭问,大家谈起龙尾村这个名字,弗之说,听说龙江上游还有龙王庙,江昉
先生收集了这一带关于龙的传说。当下简单讲了。大家都很感兴趣。无因提出去看
看龙王庙什么样。玳拉笑说:“无因到这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大家商量,因碧
初走不动,大人们都留在家里。

    次日,四人带了馒头和马料往龙王庙出发。先让小娃骑在马上,沿河堤走去。
嵋穿了一条峨的旧工裤,这回上马方便了。仍戴了她那顶旧草帽,草帽下的脸儿显
得十分鲜艳。他们沿路大声唱歌,跑一阵走一阵,很快把宝台山抛在后面。轮到嵋
骑马,她学无采的样子踩好脚蹬翻身上马。几个村人走过,大声招呼,问嵋上哪里
去,说“龙王庙是两间破房子”。一个人开玩笑道:“好好骑,长大赶马帮呀!”
走着走着小娃说:“真的,我们可以组织马帮,帮助运输。”无因惊讶地说:“小
娃怎么这么有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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