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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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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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了西南边陲,生活十分艰苦,可是我们弦歌不辍,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们
年轻人在,我们一定能打回去,来一次衣冠北归。这是我的信心,当然信心是虚的,
必须靠大家的努力才能成为现实。

    “努力是多方面的,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命运有好坏。能力可以说是各人的
才,才是天授。天授的才如果不加以努力发展,等于废弃不用。努力可以完成人的
才,但是不能使人的才增加。要使才能充分发挥作用,这就是尽才。除了本身的努
力以外,也要依靠环境才能尽才。这就需要有个合理的社会。对于每个人来说,能
够尽其才的环境是顺境,妨碍尽其才的环境是逆境。诸位出去工作,可能遇到顺境,
也可能遇到逆境。在顺境中我们要努力尽才,在逆境中也要在环境许可的条件下尽
我们的努力。任何时候,我们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尽伦尽职。尽伦就是作为国家
民族的一分子所应该做到的;尽职就是你的职业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运有好
坏,而尽伦尽职是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去做的。

    “近来我常想到中国的出路问题,战胜强敌,是眼前的使命。从长远来看,中
国唯一的出路是现代化,我们受列强欺凌,是因为我们生产落后,经济落后。和列
强相比,我们好比是乡下人,列强好比是城里人。我们要变乡下人为城里人,变落
后为先进,就必须实现现代化。这就需要大家尽伦尽职,贡献聪明才智,贡献学得
的知识技能。只有这样,我们现在才能保证抗战胜利,将来才能保证建国成功。”

    弗之讲话,有时用问话口气,似在和同学交谈。讲了约一小时,停下来请大家
发表意见。

    有人递条子,月光下勉强认出,“孟先生说的现代化令人兴奋,可是怎样做到?
我要去延安,你觉得可以吗?”又有一个条子上写着:“读书能救国吗?”孟弗之
说:“如果我们的文化不断绝,我们就不会灭亡,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书也是救国。
抗战需要许多实际工作,如果不想再读书,认真地做救亡工作,那也是很重要的。
我觉得去延安也是可以的,建国的道路是可以探讨的。”

    这时有学生站起来说:“孟先生鼓励同学去延安,是不是有些出格?”又一个
学生大声说:“那是自由之路!”又有一个站起来,宽宽的肩,正是严颖书,他说:
“我们要抗战胜利建国成功,最好的指导应该是三民主义。”当下有人反对,有人
赞成,几个人同时说话。弗之拍拍手,“大家热心讨论,这很好,是不是请哪位先
生也讲几句话?”

    江昉站起,缓缓说道:“我常听见同学们唱一首《世界大同》的歌,歌词取自
《礼记》。我们的祖先就向往着一个平等、富足的社会,经过两千多年我们还是没
有达到,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有更新的、更科学的理论来引导。”大家都明白,他
讲的是马克思主义,江先生接着说:“我完全同意孟先生的意见,抗战的道路还很
长,也许必要的时候,我们都得上前线,不过在学校一天,就要好好学习,认真读
书。”场上一片沉默,气氛很严肃,大家在思索自己的道路,这时有个女同学嘤嘤
地哭了起来,弗之温和地说:“生活对同学们说实在是太沉重。可你们要记住,你
们背负的是民族的命运,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设现代化的国家,要靠诸君。也可
以说你们背负的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命运,因为我们是在和恶势力作战,正义必须
取胜,反人类的大罪人必败。”弗之环视大家,最后说,“无论走怎样的道路,我
相信你们都会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之邦。”

    散会后,玹子和同学们一起走,心想三姨父今天的讲话似乎有些沉重,不像平
常那样风趣,我的路会是怎样的?她想着走出校门,见保罗在马路边等她,便把道
路问题抛在脑后了,他们不想随着人群,就站在黑影里。过了一会,见几个同学陪
弗之一起走过来,峨和吴家馨跟在后面,家馨在擦眼泪。两人等人散了,才去上停
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弗之等人踏着月光缓步走着。几个学生直送弗之到大戏台,一路讨论中国现代
化和才命问题。

    
    第四节

    放暑假了。

    峨随着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问一句答一句,很少说话。但父女两人都觉得彼
此离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阂的开始。“爹爹,我替你背着挎包。”
弗之还是那套装备:蓝花布斜挎包,红油纸桑“书很沉。”弗之温和地说,“你拿
着雨伞吧。”峨接过雨伞,扛在肩上。弗之不觉微笑,到底还是孩子。他们走完了
绿荫匝地的堤岸,走过村里唯一的街,拐进小巷,进了院门。满院立刻热闹起来。
在狗吠猪哼哼一片杂乱声中,听到嵋和小娃的脆嫩声音,“爹爹、姐姐回来了。”
嵋跑上来接过挎包,小娃接过雨伞,楼梯响处,碧初扶着板墙下来了,神气喜洋洋
的。峨走过去靠近母亲,碧初伸手搂住峨的肩,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
说。

    晚上弗之到大门上头去睡, 让碧初和峨睡一床。 峨抢着收拾床铺,碧初说:
“峨,你当时怎么不说,怎么不问娘呢?”峨不作声。“也怪娘粗心。”碧初叹道。
峨拿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仍不作声。以后母女间再不提这件事。

    猪圈上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满了朝气和奋发的精神,由于峨的贴
近,家里更是和谐,快乐。

    嵋自从生病后,身体一直不好,勉强上了半年学,终于休学在家。小娃一人住
校很不方便,便也没有上学。他们每天读书写字,并帮助做家务。整个板壁都贴满
了他们的成绩,像是举办书法展览。腊梅林里房壁上贴的九成宫被炸剩了半边,嵋
重新临过,又贴在墙上。嵋贴这张字时,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
子。“像一只狗,”她想,“亡国的人都像猪狗一样。”

    他们还画画。小娃的内容主要是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嵋乱涂水彩风景画,
不画飞机,但却和小娃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这些飞机和敌机周旋。敌机一架架一溜
黑烟加一个倒栽葱,没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梦中数着,九架,十架,十一架—
—。

    过了几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们宣布了另一件喜事:他们要搬家了,搬到宝台
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个侧院,房屋原已破烂不堪,现经修理,勉强可以住人,比
猪圈楼上已是强过百倍了。

    他们搬家的前一天,来了一位陌生客人。这客人其实已在白礼文家出现过,是
瓦里大土司家管事。他带来两箱礼品,除火腿、乳扇之类,另有一对玉杯,作嫩黄
色,光可鉴人。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内容是弗之没有想到的。瓦里大土司联合川
边邻近小土司,邀请孟樾先生全家到他们那里住一段时期,不需要设帐讲学,只在
言谈笑语间让他们得点文气,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递过茶来。那人忙不迭站
起道谢。

    弗之看完信叹了一声,想,大山丛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谁能往那
里去!他请客人坐下,问了两句路上情况,说:“上复你家主人,多谢他们想到我。
能为各兄弟民族服务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是明仑大学教员,有自己的工作,职
责在身,绝不能任意离开。希望以后贵处子弟多些人出来上学,再回去服务桑梓。
现在许多学校内迁,正是好机会。”那人道:“大土司素来敬重读书人。我们那里
都盼着有你家这样的先生住上一阵,长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调理一下,休养休
养。”

    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遂说:“我写一封复信带回
好了。”从网篮里找出墨盒毛笔,婉言辞谢。这时孟府邻居两只猪打起架来,吱哇
乱叫。小娃隔着楼板,大声劝说:“不要打了,我们明天就搬走了。讲点礼貌呀!”
嵋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要打米做饭。她伸手从米罐里拈出几条米虫,从
楼板缝扔下去,笑盈盈地说:“真不懂事,有客人呢!”那人看得明白,对碧初说:
“这样的少爷、小姐,你家好福气。”碧初微笑。信写好了,那人接过收好,忽然
跪下叩头。弗之吃了一惊,侧身说“不敢当”。那人道:“我们没有读过孟先生的
书,只知道要尊敬有学问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见你们的生活,心里甚是难过。”

    弗之诚恳地说:“生活苦些无妨,比起千万死去的同胞,流离失所的难民,我
们已是在天上了。只要大家同心抗日,我们别无所求。”

    那人告辞,坚持留下礼品,说如果连礼品都不收,回去要受处罚。弗之也不拘
泥,收下食物,坚把玉杯退回。

    那人紧紧腰带,大步下楼去了。只听见大门外蹄声得得,想是扬鞭而去。

    弗之对碧初说:“大理那一带古时有一段时期称为南诏国,当时武力很盛,公
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国王阁罗凤打到四川,俘虏了一个县令,名唤郑回,还有一些
能工巧匠。阎罗凤任用郑回为南诏国宰相。后来人说南诏国王为兴国政到四川抢了
一个宰相,帮助治理国家,也真是求贤若渴了。想当时情景,一定很动人。——无
论敌人怎样强横,我们的文化绝不能断绝!若是灭绝了自己的文化,可就真的亡国
了。——其实,我真希望你能有个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

    碧初说:“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怎能离开学校?我近来精神好多了,
你没觉出来。”说着整好手边杂物,不觉又咳了几声,和嵋一起下楼做饭去了。

    次日,赵二找了两个人挑东西,送他们上山。钱明经和郑惠枌来帮着拿东西。
赵二媳妇拉着孩子站在门口,赵二的爹娘也颤巍巍出来相送,还有猫狗围绕,大家
依依不舍。

    赵二媳妇道:“孟太太,那姑娘这几天该回来了,不知怎么还没回来,过一两
天,等她来了,我告给她上山去,你家看看?”

    碧初为节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用人,近来身体实在不好,弗之又说刚搬家,
有个人帮帮正好。遂答道:“有空让她来一趟吧。”

    大家肩挑手提往小山上去,一趟就搬完。

    孟家人一年来与猪为邻,现在有土房三间,脚踏实地,已是十分满意。当中一
间还有个窄后身可放一张床,正好给峨住,更是喜出望外。峨很高兴,说:“这是
给我预备的,连房主人也关心我了。”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点的东西都拿给峨装
饰房间,小娃跑来跑去帮着做事。嵋独立地对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锅碗瓢勺。

    峨要在墙上挂植物标本,无非是些干草干花,放在一块硬纸板上,固定好,再
把硬纸板挂在墙上。敲钉子伤了手,嵋自告奋勇,“我来,我来。”两人把硬纸板
挂好。

    两姊妹站在一起端详挂得正不正,全家人忽然发现嵋已经和峨一样高了。小娃
先叫出来:“你们两人一样高!”他跑过去站在一起,努力伸直身子,已到嵋的眼
睛。

    弗之与碧初相视一笑。孩子长大了,会走了,会跑了。前面无论有多少艰难困
苦,他们自己能对付。

    近中午时,卫葑和凌雪妍来了。两人已经习惯了落盐坡的山水,神态安详。雪
妍穿一件海蓝色布旗袍,用鲜艳的花布镶边,是照郑惠枌的样子做的,十分称身。
她仍然是一位窈窕淑女。卫葑却是短打扮,裤脚挽起,挑着一副担子,只那儒雅英
挺的神气使那挑子也有些特别。他们先去赶街子,买日用品,还想买些东西带到孟
家一起午餐,不料米价猛然涨了三倍,他们带的钱不够,连计划的必需品都没有买
齐,但还是带了一大块牛肉来做汤。

    “这就是封锁的结果了。”钱明经说。自七月一日起,英国封锁滇缅公路,七
月下旬,经法国同意切断了滇越铁路。“强盗也是有人帮助的。这就是这个世界。”

    卫葑道:“法国自巴黎失陷以后,似乎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英、法对日本也
这样姑息,总会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几天看见玳拉,他们在昆明的侨民也奇怪,邱
吉尔上台后怎么这样做。”

    搬家的喜悦被战争的局势蒙上一层阴影。但他们在阴影中过惯了,能在阴影中
制造出光环来。

    大家帮着放好家具,也就是安排、拼凑各种煤油箱。弗之的书桌是最先安置的,
仍是四个煤油箱加一块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龟回得的砚台仔细擦拭一遍,
和笔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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