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大声说话,可能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且多说几句。玹子杂在同学中间,穿一件
竹布旗袍,淡蓝色短袖薄毛衣,白鞋白袜,这是她考虑了好几天才选定的。衣服简
单朴素,穿在她身上凸凹分明。还是引人多看两眼。外文系在经济系旁边。仉欣雷
离得不远。他问玹子到哪儿做事,玹子说:“没想好呢!”因问仉欣雷到哪儿。讥
欣雷说有几个事情等他挑,大概要到重庆去。这时一个同学低声说:“原来你认得
大小姐呀!”玹子听见也不在意。典礼由萧澂主持,他的话很简单,然后宣布毕业
名单,听到自己的名字,同学们都在心里暗暗答应一声:“到!”也有人答出声音
来,在肃静的操场上传得很远。读到澹台玹三个字时,她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要
出现在抗战救国的岗位上,她觉得自己真有几分了不起。
名单宣布完了,秦校长开始讲话,说:“抗战进入第四个年头了,欧战爆发也
已一年了。形势是严峻的,我们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取得胜利。你们是抗战以后的第
三届毕业生。前两届学生多在抗日救国的事业中做出了贡献。我相信你们也会是母
校的光荣。母校将永远为你们骄傲。”秦校长沉着有力的声音撞击着每个同学的心。
典礼安排在清晨,为的是避开经常的空袭时间,但是今天很特别,秦校长刚刚讲完
话,就有一阵低语的波浪从人群中涌到主席台前,“挂球了!”“挂球了!”远处
五华山上果然出现了血滴般的红球。
秦校长扶扶眼镜,幽默地说:“看来敌机也知道诸位今天毕业,想来联系一下。”
按照惯例,学校到空袭警报的汽笛响时才疏散。几位先生交换意见后,免去几
个讲话,宣布肃立默哀,那是为了参加战地服务牺牲的三个同学,最后由孟樾代表
全体教师讲话。大家凝神来听老师们对自己的嘱托。
“同学们,”弗之刚开始说话,空袭警报响了。
弗之看看秦、萧两先生,随即果断地说:“我的话今天不讲了,在诸位离校前,
我们还可以有自由参加的讲演会。现在我祝大家在工作中尽伦尽职,前途无量。”
萧澂走上前说:“我们不得不散会了,诸位的毕业典礼是在警报声中结束的,
我想谁也不会忘记。现在我们唱校歌!”“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自强!
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校歌的最后两句音调十分高亢,年轻的声音汇集成响遏
行云的雄壮歌声,压倒了凄厉的警报声。子蔚宣布典礼结束。
大家慢慢地离开操场,向校舍后山坡走去。玹子和同学在一起,看见何曼在前
面,几个同学正听她讲一本新书。这时卫葑就在不远处,走过来向她祝贺。
玹子说:“毕业即失业,没饭吃了。”卫葑说:“玹子小姐会失业?岂不是奇
闻?”玹子想要扮个鬼脸,脸上显出的却是嫣然一笑。卫葑不再搭话,走向何曼,
和同学们谈论着那本书,一路走了。玹子有些不快,略一迟疑,不跑警报了,转身
往住处走去。几个同学招呼她:“澹台玹你怎么往城里走?”还有两个同学跟上来,
玹子摇摇手,她要自己静一静。
街旁的小店还没有开门,在警报声中,只听得各家大呼小叫,督促起身,一会
儿,三三两两往城外走,倒是不用再关门。玹子一路想着卫葑的神色,觉得他很不
可解,不知凌雪妍对他有多少了解,她太简单,卫葑是太复杂了。“可这些和我有
什么关系。”她用手帕轻轻扇着自己,像要扇走这些念头,“真有关系的是保罗。
保罗姓麦多可笑。”
这一年多来,玹子和保罗的感情大有发展,已到可以论婚嫁的地步,玹子和母
亲说心腹话的时候,便把保罗作为一个候选人。那时一般家庭还不能接受一个外国
人。绛初夫妇比较开明,并不以种族为嫌,又得知保罗的父亲虽是穷牧师,祖父却
很富有,便觉得可以考虑。小巷曲曲折折,前面的路谁知道呢。
宝珠巷内玹子的小窝又是一番景象。房间在楼上,很校一张蜡染粗布幔子从房
顶垂下,遮住两面墙。一张小床罩着同样花色的床罩。三四个玩偶挤在墙角,拥着
一个站在矮几上的洋娃娃,她金发碧眼,穿着藕荷色的短裙,举着胖胖的小手,似
乎在观察什么,十分可爱。玹子进得门来,先拉拉洋娃娃的小手,对她说:“我毕
业了,可是还没有吃早饭呢!”随即冲了一杯奶粉,坐在窗前,慢慢呷着。牛奶太
烫了,她走到廊子上,倚栏看着一株梨树。梨树枝繁叶茂,小小的果实刚显形状,
挂满枝头。不知为什么,卫葑的身影又在眼前闪过,“怎么又想起他!真是莫名其
妙。”过了一阵,解除警报响了,房东家的人议论,今天怎么这么快,大概是敌机
拐弯了。
院门“呀”地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位和洋娃娃一样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他走
过院子,向上吹了一声口哨。
“保罗!”玹子向楼下招手。
人进来了,带着光亮的笑容和一束玫瑰花。“九朵花,祝贺鹏程万里。”保罗
献上花,特别说明数字。他知道“九”是中国最大的数字,随即是面颊上的一吻,
这已是他们通行的礼节了。
保罗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跑警报。”玹子笑笑不答,让保罗在椅子上坐了,
说:“同学们毕业都变化很大,好些人离开昆明,不知会遇到怎样的生活。”
“只有澹台小姐不搬家。”保罗笑说,看着坐在蜡染布床罩上的玹子,觉得她
真是光彩照人。
玹子已找好工作,因她中英文都能流利应用,曾有几个选择。一个是美国驻昆
明领事馆,他们认为玹子一定会工作得很出色,曾多次劝说,但她不愿和保罗在同
一机构,没有应允。重庆有两个部门要人,绛初夫妇很希望她去,她不愿离开昆明,
也不应允。选定的事有些迂腐,是在云南省府里的一个处做翻译工作。大家心照不
宣,暗地里都以为这不过是玹子闹着玩。其实她倒是认真的。“人人都要为抗战出
力,这是我的宗旨。”她又加一句,“好报那刺刀割衣之仇。”
玹子说:“本来每天往西走上课,以后每天往东走上班就是了。”
“对宝珠巷来说,省府在东面,对中国来说,美国在地球那一面,你不往东,
不往西,最后要到对面。”保罗说。
随他到美国去,这是保罗多次暗示过的,他总没有找到他认为足够庄重的机会
正式提出。今天,玹子毕业;地点,在这艳丽的小窝。他走出了暗示,觉得自己好
像被什么光亮指引着,站起身一步就跨到了门外,然后又转身跨回来,他站在玹子
面前郑重地用英语发问:“澹台玹,你愿意嫁我吗?”随即又用中文说了同样的话。
玹子早就预料到保罗会提出,有时甚至奇怪他为什么还不提出。这时听见他的
话很是感动。 她其实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她沉吟了一下,郑重地望着保罗,说:
“我想一想,从地球的这一面到那一面去是件大事。人不是要倒过来了吗?”说着
两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要和家里人商量。”保罗说,“其实我们也是很尊重父母的意见的。”
“你已问过父母了?”
“当然。”保罗说,“他们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在昆明找到你,一个黑头
发的中国人。”保罗拉住玹子的手说,“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吗?”
“大观楼跑警报的夜晚,在湖水旁边。”保罗一下子把玹子抱起,在房中转了
个圈,大声说:“真聪明,太聪明了!”玹子挣扎着下地,把手指放在唇边,意思
是不准吵闹。“坐好了,你们美国人会好好地坐着吗?”
“还会打坐呢。”说着保罗坐在椅子上垂下两手,好像很乖的样子。玹子看看
他又看看洋娃娃,不觉笑了起来。
他们商量一天的活动。玹子下午要和同学们聚会,晚上要去听孟弗之讲演。保
罗下午有工作,他们决定一起吃午饭。
保罗说:“那终身大事呢?我等着。”
“不会等很久的。”玹子轻拍保罗的手臂,“我要回家一趟,去重庆。”他们
下楼走过房东的厨房,房东太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玹子,每次保罗来她都是这
样。玹子想大声说:“这是我的未婚夫。”但是她只是笑笑,挽住保罗的手臂走出
去了。
本来是万里晴空,天边缀着朵朵白云,像轻气球一样不知会飘向哪里。他们刚
走出巷子,忽然下起雨来。“你的衣服要淋湿了,应该开车来。”保罗常常不开车,
他情愿走路。
云朵从天上飘过,雨点很大,还夹着碎冰雹。他们在街旁店铺的廊檐下走着。
走到另一条小巷口,忽听有人说:“进来坐一下嘛,雨还要下的。”这是一家小店
的老板娘在招呼。他们两人互相望着,才想到并没有商量好要到哪里去。
这是一家新开的小店,看起来还干净,他们便走了进去,在一张小桌前坐了。
老板娘满面堆笑,问要哪样,墙上歪歪斜斜贴着纸条,写着玉溪米线、石屏豆腐之
类。他们要了一碟石屏豆腐,那是一长片豆腐在炭火上烤过再涂上辣酱。玹子看看
保罗又看看豆腐,忽然又笑起来。保罗拍拍她的头,故意说:“小姑娘,你看见食
物这样高兴,是不是饿坏了。”自己拿起一块豆腐咬了一口,辣得他跳了起来。玹
子见状,更是笑个不止。店里没有别人,一时成了他们俩的天下。老板娘倒是大度,
不以为怪,自做她的事情。这时有个年轻女子,挑了一担菜,淋得落汤鸡似的,像
是刚买菜回来,轻声向老板娘交待,说了几句话,就把菜挑到后面。走过店身时,
正看见玻子笑得弯了腰,忽然一愣,停住了脚步,马上又往后面去了。
雨渐渐停了,蓝天亮得耀眼。他们不想再坐,站起身走出店去。玹子无意中回
头,见那女子对老板娘说:“买炭去。”转身向另一方向走了。湿衣服贴在身上,
显出好看的曲线。玹子心中一动,觉得这身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无暇仔细去想,
只顾和保罗说话。他们中英文并用,说的话有些自己也不懂,但就在这呢喃中都十
分快乐。谁也没有提起吃午饭。这一大,他们出门遇到一场雨,又见到一个似曾相
识的人,没有吃午饭。
下午,外文系为毕业同学举行简单的茶话会。系主任王鼎一平时颇赏识玹子,
曾建议她留校。这时,对玹子说,去省府工作可能会失望的,不如仍在学校教书。
玹子笑说,原来希望就不高,只不过换换环境。师生亲切话别。
几个同学一起吃晚饭,大家都有些闷闷的。有人说,毕业是大事,应该告诉父
母,可现在不知道父母在哪里。又有人说:“父母不管在哪里,总会保佑你的。倒
是前面的路会不会保佑我们,很难说。”又说些个人的去向,也就散了。
晚上的演讲会还是在操场举行。按照孟先生的意思不要汽灯,皎洁的月光足够
亮了。时间还不到,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来来去去。各年级的学生差不多都来了。
教师也来了不少。江昉、李涟和钱明经都来了。玹子们搬了砖头挤在“讲台”前面。
孟先生坐在操场边一段树干上看着大家,那树干很大,正好做讲台。场上渐渐
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是想和历史系的同学叙叙家常,萧先生说可以和大家谈谈。
我没有什么金玉良言,只是大家远离父母,也许愿意听听年长人的话。诸位现在面
临着人生的新起点,又在一场全民族同力以赴、抗击侵略者的神圣战争中,处境必
然会复杂一些,生活必然会艰难一些。人生在世会遇到许多想不到的事。谁也不能
未卜先知,但是我想四年的大学生活会帮助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大家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几次由于异族侵略,政权南迁,文化也随之南迁,称
为衣冠南渡。一次是晋元帝渡江,建都今天的南京,中原士族也纷纷南迁;一次是
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建都今天的杭州,这是又一次的衣冠南渡;还有一次是明末福
王渡江,建都南京,这是第三次衣冠南渡。这三次南渡的人都没有能够返回自己的
家园。我们现在进行的战争,不只为一国一家,而是有世界意义的。我们为消灭法
西斯的反人类罪恶而战,为全人类的正义而战。我们今天不但过了黄河,过了长江,
一直到了西南边陲,生活十分艰苦,可是我们弦歌不辍,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们
年轻人在,我们一定能打回去,来一次衣冠北归。这是我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