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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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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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麻烦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无意反对什么人,只是希望国
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积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应送一本杂志来,
又说:“还要写一篇关于贪污腐败的,那是宋亡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各自有事,
当下没有深谈。

    子蔚的思绪又回到曲靖,那个古旧偏僻的小城,如今长留心上了。城边一个小
池塘,满是红泥稀浆,也算是池塘,几个晒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轻声说,
这水太脏了,会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声叹息。

    “萧伯伯!”有人轻声唤他。他转脸见一个女学生站在窗外,一头齐耳的黑发,
脸庞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后的花圃作了衬托,使她如在画图中。

    子蔚先一怔,马上说:“哦,孟离己,有什么事?”峨已经在窗外站了一阵,
这时走了进来。“我来帮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问,“学习有困难么?”

    峨不答,忽然警报响了。

    子蔚问:“你来时没有看见挂球么?”

    “见了的。”

    “怎么样?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头,他算好了时间,在来警报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说,“萧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说:“我有事
想弄明白,请萧伯伯帮助。”

    子蔚望着她,似乎问,什么事?峨说:“两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
气很执拗。

    “好吧。”子蔚叹口气,坐下了。见她半晌仍不言语,因问:“那天植物课怎
么样?好玩吗?”

    峨递上手里的标本夹。子蔚打开,诧异道:“这是一种热带花,云南也不多见。
我们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们叫它特级剧毒花。”“它有毒?”“没发现。不过这样叫叫。”

    “这样艳丽的东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说。

    “它旁边有荨麻护卫。”峨说。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笔下的剧毒花,和那与花朵同命运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
“拉帕其尼女儿花”,因说:“有一个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其中有一棵
毒树。看过没有?”“没有。”峨答。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窗前走过。有人叫:“萧先生,快点走。”人群过后,便是
寂静,等待空袭。

    子蔚只管看标本。又停了半晌,峨开口道:“萧伯伯有没有不耐烦?我是在聚
集勇气。”

    “你尽管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不要怕。”子蔚温和地说,自己倒有些不
安,不知峨要说些什么。前年他受弗之托付从龟回带峨到昆明,并帮助照料她转学,
他感觉峨的性情相当古怪。

    “我们到西山,我还做了一件事。”峨开始说,“我去太华寺求签。”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记得你原来很喜欢基督教。”

    “我需要一个神。”峨沉思地说,“我把心里的问题去问菩萨,得的签却指引
我问别人。那签是这样的: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要问椿萱友?”“是的。”“所以来问我?”“是的。”

    峨站起来,略提高声音:“我的问题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儿?”

    “你怎么会不是他们的女儿?”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个印象,只能说是印象——我是他们抱养的。”

    子蔚大吃一惊,望着峨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七岁时,家里有个李妈,她责备我,我打她,她说:你不用横,你和我们
一样——还不如我们呢,你是土堆上捡来的!我没有问娘,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李
妈又说过几次。她恨我。后来也有别人说我和嵋他们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个玻璃瓶。一会,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轻的脸,说:“峨,你对我
这样信任,我很感谢。希望你也能信我说的话。你的父亲从国外留学回来,一年后
你出生。我那时在明仑做学生,亲眼见你的母亲穿着宽大的衣服在校园里散步。我
还没有资格参加你的满月酒,但确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儿。你可以问你的姨母,——
或者,你可以问秦太太,谢方立。她从你没有出生就认识你,我相信她的话和我的
是一样的。”

    峨一直半低着头,这时不觉叹息了一声。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
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阴影很可怕,阴影会吃掉真实。她感谢萧先生拭去阴影,
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要把第二个问题提出来。

    飞机隆隆的声音迫近了,似是绕着城飞。他们都不觉看着房顶,看它会不会塌
下来。飞机去了,没有炸弹。峨心里巴不得来一个炸弹,把她和萧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开门,看见天空中几个黑点愈来愈远。对峨说:“敌机也许还会回来,
你还是到后山躲一下才好。”

    峨心想,这是赶我呢,便说:“谢谢您告诉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皱眉,说:“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么不信?我信的。”

    “你本来就是孟樾和吕碧初的女儿!好好地孝敬他们。不要再想那没来由的编
造,那实在很可笑。这些年一个无知仆妇的话,影响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
也由于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响。”最后一句话子蔚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了。”峨含糊地说。

    “要为你的国,你的家和你自己争荣耀!这荣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
表现,你整个人的完成,还有你和众生万物的相通和理解。”子蔚停住了。沉思片
刻,问:“我可以把这事告诉你的父母吗?”无边的寂静使两个人都感到压抑。峨
想了一下,摇摇头,她情愿有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轻轻抖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子蔚不等她说话,先说道:“应该告
诉他们。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了解情况,怎么能让他们懂得你?你又怎么
能懂得他们?”峨弯了弯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后山跑去,路上见有些跑警
报的人已经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树下坐了,要理一理纷
乱的心。她先哭了一阵,让眼泪畅快地流下来,连身上也觉轻了许多。而且这重压
是萧先生帮助移去的。她几乎庆幸自己有这个秘密,可以说给他,可以听他说,可
以与他分享。

    树侧有小溪潺潺流过,她把手帕浸湿,拭去泪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见萧伯
伯光润的脸面在晃动,似乎在向她笑。,她心中涌起感谢。感谢她的父母,他们有
这样好的朋友。——再去问秦伯母?绝不需要!萧伯伯的话抵得上千万人的证词。
亲爱的娘,生我养我,还要为我烦恼,为我担心。峨很想抱住母亲,像嵋常常做的,
但她知道自己见了母亲,也不会伸出双臂的。

    峨最后一个回到宿舍,吴家馨和别的同学都笑,说,孟离已跑警报多认真!

    学年考试到来了,学生们无论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压力。峨这次对考试特别认真,
仔细地全面复习功课,那本是考试的目的。几周来,她虽没有回家,却觉得和家里
近了,和同学们也近了,也和生物学近了,还有,和萧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种平静
的心情中结束了一年的学习。

    假期第一周,有一个救护班,教授救护伤员的知识,以充任临时救护应付轰炸。
峨和吴家馨都参加了。一个下午近黄昏时分,在一个本地大学的操场,人们听过讲
解后,分成一个个小组进行实习。来参加的多是各大学高年级的学生,这时仍按学
校分组。峨和吴家馨、何曼等人轮流充作伤员,让人包扎。

    峨的头绕满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何曼说:“你的眼睛让白绷带一村,倒是
很黑。”峨答道:“平时不黑么?”何曼不好答话。吴家馨道:“不了解孟离己的
人,会以为她很尖刻,她是——”说着想不出词来,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
说,是古怪。”眼睛一转,见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缠着绷带的“伤员”。有人走
来走去指点,心中暗想,学到的这点本事,千万不要派上用常除了包扎,还有编担
架、抬伤员等项目,实际上是童子军的课程。因为示范的教具不够,峨和吴家馨在
一旁等。她们坐在台阶上,望着地下的野花,各自想着心事。

    太阳落山了,暮色中走来一个人,膀臂健壮,步履有力,走到她们身旁站住,
原来是严颖书。“你们也来了。”他说普通话,像有点伤风。峨看看他,不作声。
家馨说:“你也来了。”

    “我们力气大,另有一个担架队。教具太少,没有组织好。应该多联系几个部
门,动员不够广泛。”

    颖书评论。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团。入团宗旨是抗日救国,团员们一起学习三民
主义,一起读书游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几个颖书的同学走过来,几句话后,唱起歌来。歌词是这样的: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有所终,壮有
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
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
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礼记·运篇》中的词句,表现了人们从古便有的理想。理想总是美好的,
只是调子唱起来有些古怪。

    何曼招手要她们过去,轮到她们实习了,颖书等也跟过来。一个男生说:“下
个月有人要到海埂露营,你们也去才好。”他说“有人”指的是三青团。何曼对峨
等摇头,俨然以女生代表的口吻说:“我们不去,我们下月有读书会。”他们现在
读的书是《大众哲学》。

    颖书等自去他们的担架队。峨等继续实习。这次包扎的是足部,一时间一片白
的头变成白的脚。天色渐暗,白色更加鲜明。有人拿了汽灯来,挂在树上,然后站
在树下讲话。他说,对付空袭,一条是疏散,一条是救护。前者预防伤亡,后者减
少死亡,他感谢大家为抗战出力,并希望大家好好练习,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么不说!”何曼声音相当大,“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空军,保护
自己的领空!”

    “是呀,是呀。”吴家馨等附和。这本是极浅显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认识了的。
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训练结束了,颖书等又走过来和峨等一起走回学校。路上展开一场争辩。

    颖书说,需要空军是明摆着的事,问题是国家太弱,一时强大不起来。这也不
能怪谁,这是因为清朝政府的腐败以及以后的军阀混战,没有力量建设国防。

    “并不是怪谁,”何曼平和地说,“疏散、救护当然重要,我不过想到有空军
保护更重要。”

    颖书道:“荒废的时间,耽误的事得我们补出来。”

    何曼沉思说:“目标常常是一致的,问题是办法不一样,走的路不一样。”

    大家不说话。一个男生忽道:“我们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应该有很多不
同的路去实现。”“从不同到同。”峨说了一句。

    经过翠湖,颖书对峨说:“母亲她们在安宁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们何不
到安宁住几天?”峨不作声。

    翠湖的堤岸对于同学们来说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桥影、树影在夜光中又清晰
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门洞里,看见两个人坐在墙边椅上,他们像寻得了失去的宝
物一样,向她迎过来。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唤了一声“爹爹,娘”便站住
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都觉喉头哽咽。峨低声说:“娘怎么也来了。”碧初确
实很累,微微喘气。因门洞里人来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说,
低着头走开了。

    
    第三节

    毕业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澹台玹来说,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点钟,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天很明亮,玹子觉得这一天天亮得特别早。
到了操场上听见别的同学也在说:“天这么早就亮了。”“大概是因为你没睡着。”
有人回道。同学们按系排列,大家有完成学业的欢喜,又有走向社会的不安,更有
对时局的担心。年轻的脸上都有些兴奋。他们要走上人生的新路程了。他们互相招
呼,大声说话,可能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且多说几句。玹子杂在同学中间,穿一件
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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