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盘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时,荷珠定
要埋怨护兵,这时却自己收拾着。
一会儿她在床边坐了,说:“既然城里没有事,就和我们一起到安宁住着好了。
安宁的宅子你也没有住过几天。”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么。”
“回大理去!”荷珠高兴地说,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们生长的地方,总能
引起不少回忆。
少年亮祖随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
树下,亮祖从那儿走过,婆娑的大树前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
“喂!哭哪样?”亮祖说。在她身旁坐下来。这时村里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泪,
跑走了。
以后他们常在这里遇见,渐渐熟了。荷珠家是养蝎的,颇为富足。她头上的银
饰、身上的叮当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还是哭。她说,她哭是因为她不是
阿爹阿妈的女儿,人家告诉她,“你是野地里拾来的。”
“怎么证明你是还是不是?”
“阿爸阿妈从来都对我好,从不嫌弃我。可真的我是拾来的。”她伸出穿草鞋
的脚,露出小脚趾。“我的这个脚趾有两半。我家人都不是这样。”
亮祖看自己的脚趾,果然没有两半。小脚趾两半是汉人的标志,他觉得这个不
知来历的小姑娘可怜可亲,很想保护她。
一年年过去了。他们过从日密。严家母子的小破屋里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
手快,帮着做这做那。只是严母看不惯她,背地里说她是妖精派来的。亮祖对母亲
说:“你家像是坐在高台阶上堂屋里首挑人的哟。看看我们这四面破墙,勉强笼住
个房顶罢了。”严母本着卫护儿子的慈母心肠,认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于
人。不料却是荷珠两次救了亮祖的命。
当时云南贫瘠闭塞,匪患猖撅,打家劫舍,时有发生。上任的官员有时路上被
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带领下都有自己的武装。亮祖十六岁参加村寨的
护卫队,因为勇敢且多计谋,不到二十岁便成了带领百余人的头目。年轻人锋芒外
露,难免招人忌恨。土司手下的一个小头人诬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们打退一批
土匪,在村外休整时,头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头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蝎入药,
荷珠去送蝎子,经过堂屋,听得头人说:“严亮祖这个娃娃,若是不除,将来他会
服哪个?莫非让他为王当大土司?今天一坛酒,就了结他!”荷珠暗惊,见廊下摆
着犒军的酒坛,一个精致好看的小坛放在大坛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
种毒虫制成,名字却好听,称为梦春酒。荷珠不动声色,送过蝎子,一直跑到严家,
告诉严母那酒的颜色特点,说最好根本不要饮酒。亮祖有了准备,得以逃过此祸。
既然有人生心谋害,亮祖的日子好过不了。在一次和头人口角中,他用刀划伤
了头人脸颊,头人大怒,连开两枪,亮祖都躲过了。小头人仍然不肯罢休,亮祖只
得领了他的队伍逃进山去,真过了几天土匪生涯。以后他常开玩笑,说自己是绿林
出身。
过了几天昆明派官兵来剿匪,亮祖成了剿灭的目标。他不想抵抗,便让弟兄们
回村去,自己只身在山里躲藏。
一天他走在悬崖边,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幸好掉在一蓬野竹上。亮祖定了定
神,可怎么上得去呢?
“阿哥呀!”忽然竹丛中响起女孩的声音,不是别人,是荷珠!
“你整哪样?你也掉下来了?”亮祖十分诧异。
“捉毒虫。”荷珠举一举手里的陶罐,好像他们是在街上遇见,“我才不会掉
下来。”
荷珠是拉着草绳下来的。这绳绑在崖边大树上。
“你可捉够了?”
“够了,够了。”
荷珠先上,检查了草绳系扣,才让亮祖上。亮祖到了崖顶,拉着荷珠的手说,
“咋个报答你!”荷珠那不分明的扁平脸上红红绿绿,大概是泥土和植物或是什么
虫子的汁水。她没有说话。
但是母亲还是反对这位姑娘。她相信以亮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结一门好亲。她
临终时逼着亮祖立誓永远不以荷珠为妻。
妻也好,妾也好,他们是分不开的。他们的感情中有乡土的眷恋、生死的奋斗
和少年的记忆,不要说严家换过的几个小妾,就连素初也不过是外人。
月亮西斜,廊上的一排花影也斜了淡了。天快亮了。殷府送来密信,嘱亮祖不
可活动,静候宣布处分。
第四节
铜头村后小山上的日子,相对地说,较为平静。
庙宇之中,一切都很简陋,但书声琅琅,歌声飞扬,还有少年人的言谈笑语,
使得破庙充满了朝气。便是四大天王的面目也不是那样狰狞了,他们受了感染,似
乎随时要向孩子们问一声“你们好”。
嵋和别的少年人一样,心灵在丰富,身体在长大,头脑在明白,她喜欢自己的
学校、老师、同学,喜欢这山、这庙和庙里的神像。只有一样她不喜欢——上纪念
周。
当时所有的学校每星期一第一节课都是纪念周,内容是升国旗,唱国歌,背诵
总理遗嘱,然后校长和各方面负责人讲话。学生们接班级排成纵队,从大殿直排到
台阶底下。整整一节课都要肃立,嵋不喜欢的就是肃立。其实她也不是不喜欢,她
站不了,站到后来头晕眼花,两腿发软,真盼着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她觉得自己没
有出息,总是坚持着站完这一课。
这一天上纪念周,从背诵总理遗嘱时嵋就觉得不舒服。“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
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需唤
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她勉强支撑着,用力
随着大家背诵,千万不能在读总理遗嘱时倒下!
接下来是章校长讲话。讲的是修建操场的事。昆菁自迁乡下后,没有一个正式
的操场,山上没有足够的平地。学生在庙前的砖地上或大雄宝殿前的院子里排好队,
做做操,便是体育课。后来做了篮球架,场地当中有两个旗杆座子,无法比赛,只
能练习投篮。章校长向本地军政商各界募捐,决定在永丰寺下一个山坡上修建操常
当时很有人反对,说国难期间,这样做未免不合节约原则。章校长说,我办什么事
都要尽可能办好。办教育要有德智体三方面。下一代人必须有健全的体魄,才能担
当抗敌兴国重任。再说修建操场,学生也要参加劳动,做小工,对他们的成长有好
处。在各方协助下,操场已施工,招募来的村民把山角挖下一块。这次纪念周上,
便是动员运土,规定从校长起到高小学生,每人每天把一筐土运到永丰寺后山沟,
怎样运法自己决定。
章校长声音清亮,嵋听来却觉得愈来愈远。她头晕,冷汗涔涔,怎么也站不住
了,只好靠住前面的赵玉屏。“怎么了?怎么了?”赵玉屏小声问。嵋脸色煞白,
双目紧闭,向赵玉屏身上靠得愈来愈重。这时晏不来走过来,说:“孟灵己,你不
舒服?”即令几个学生搀扶她回宿舍。
学生晕倒已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知道是贫血所致,躺一躺就会好。嵋躺了一
会,果然渐渐有了力气。这时章校长已讲完话,最后说身体不好的同学可以不参加
运土。“我要参加的。”嵋想。
当天下午开始运土,高中生一肩挑,初中生两人抬。嵋一班经过晏老师组织安
排,两人一组。本来照体力应该男女生搭配,但当时中学生时兴配对,那是一种集
体创造,云南话称为兴谁和谁,意即起哄。晏老师不用男女生搭配,而是男女生分
开。嵋和赵玉屏一组,两人都很高兴。晏老师一再嘱咐要少抬。
挖下来的土是红的,愈是内层的土愈红得新鲜,像是挖出了大地的内脏。学生
们运过一次土,身上总沾些红色,大家嬉笑着互相拍打。也有同学对这种劳动不以
为然,说这是学校省钱,我们可是交了学费的。不管怎么说,各班都要按规定完成
任务。夕阳西下时,就见山路上一串红土担子在两边绿树丛中慢慢移动。
嵋和赵玉屏抬了一筐土,刚走出操场,见章校长领着殷大士来了。大士伸伸舌
头,扮一个鬼脸。章校长一贯穿银灰色西服裙,这时换了蓝布中式衫裤,到场上取
了筐,命大士拿着,便去挖土。“校长!”“章校长!”几个手执铁锹的人叫,要
给装土。章校长一面环顾四周,说:“土运得很快。咱们能早些开运动会。”一面
和大士抬起筐来,把筐放在靠近自己这头。走了几步,大士说:“我这边轻得很”,
要把筐拉过去。校长说,“不必,你年纪还小,该抬轻的一头。”她们,快步走着,
赶上前面的一抬。抬土人之一是那偷蚕豆的高中生王钿。她正在大发议论:“咱们
学校兴的事,没有听说过。你当这些女娃娃们是哪个?一个个都是小姐喽。喊小姐
们抬土! 抬土是下等人的事。 ”她回头一看,见校长和大士在后面,忙喊了一声
“校长也来了”,一面下意识地放下自己的筐,跑上去替大士抬筐。章校长摇摇头,
说“你们赶快”,自和大士向前。
嵋和赵玉屏跟了上来。近来嵋才知道,王钿是殷家远亲,来上学一半因殷家让
她照顾大士姊弟。王钿让过校长,便慢条斯理地理筐上的绳子。嵋等了一会儿,后
面已跟上好几抬担子。有人调皮,故意说:“好狗不挡路!”王钿并不介意。嵋忽
然想起吕香阁,不知她怎样了。又站了片刻,才过去。
嵋等走到永丰寺后,把土倒进沟里。那一条深沟已经快让红土填满了。一个只
穿破背心的汉子正在用力耙平新倒进的土。他的长发和破背心的半片都在晚风中飘
起。这正是晏不来。
“晏老师,耙土只有你一个?”章咏秋招呼道。
晏不来似未听见,只顾用力一锹一锹扬土。后来的人倒清了土筐,有的马上在
树丛间统来绕去捉迷藏,有的站着看山色。晏不来忽然倚锹仰天大声吟道:“若有
人兮山之阿,披薛苈兮带女萝。”接着说道,“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
名士!”章吟秋知道这位老师素来疏狂惯了,便也和同学们站在一起,听他说什么。
他却不再说话,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手把着锄头锄野草啊,锄去了野草好
长苗氨。耙了几下土,又唱抗敌歌,“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
他指挥同学一起唱,有些人唱起来,不够整齐。他自叹道:“跟不上!艺术教育跟
不上!”说着转过头来,忽然看见章咏秋,便大声问,“章校长,我说得对不对?”
章咏秋微笑道:“晏老师愿意的话,可以开讲座,教歌讲诗,好不好?”
“能给我时间,特此致谢。”向嵋指一指,“你们要来听埃”章咏秋示意两个
高中同学跳进沟里帮着耙土,一会儿便完工。大家各回宿舍。
嵋和赵玉屏、殷大士一同走。走过新铲平的操场,见红彤彤一片铺展开来,三
人都很高兴。大士说:“我们来赛跑。”三个人并排跑,大士跑得最快。嵋拼命追,
不久便有些头晕,还勉强跑。又跑了一会儿,没有注意脚下一块石头拦路,脚下一
绊,人扑地向前栽倒了。赵玉屏在她后面大声叫起来:“孟灵己摔跤了。”忙跑上
来扶。
嵋忙翻身坐起,“没关系,不要紧。”她想要跳起身,左膝盖一阵钻心的疼痛,
又跌坐在地。大士跑过来,站在一边说:“你两个,你两个,一个蛇咬,一个摔跤,
轮流上演。”嵋看膝盖,鲜血淋漓,还有些小石子沾在上面。坐了一会,大士忽然
想起似的,问:“可走得?”一面和玉屏上前搀扶。嵋站起来,一歪一拐倚着两人
走回涌泉寺。
先到卫生室。准校医一看,说,又是你三个。用双氧水给嵋冲洗,见伤口很深,
一块肉翻起来,直皱眉头。处理完了,用纱布棉花包好,外缠绷带。嵋的左膝凸起
一大块,活像个伤兵。
这时慧书赶来了。她上周末回家,这星期一下午才返校。她平常就少说话,这
几天似更矜持沉默。见大士也在陪着,颇感意外,说:“你回宿舍吧。有我在这里。”
大士说:“已经包好了,大家走。”遂由严、赵扶着嵋。嵋的膝盖不能弯,一跳一
跳地走,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殷、赵也忍不住笑,一本正经地走路。
刚进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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