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要命的是高庆霞的国有大企业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工资的百分比越来越低。而家里的钢琴声也就更吵闹人了,靠一架破钢琴小漏小补到底是不行了。她扯了嗓子对李建国吼道:“我一听见钢琴放屁就来气!”
李建国真正动心思改变生活正是在这种时候开始的。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婚姻倒是无所谓的,到了这个岁数,男人比女人更不怕离,这是明摆着的。问题是他的同学一个个都有了人样儿了,他混到现在也不过混了一个中级职称,这就有了“人比人,气死人”。一个人拉出去干,他没有这个本钱,也只是高瞻远瞩的计划罢了。然而他在准备。他的目光透过了镜片,整天盯在了晚报的招聘广告上。招聘广告永远是部分人生存的希望。他像一条蛇,盘在剑麻的下面,仿佛一根压到底的弹簧,一有机会他的整个身体就会伴随着信子一同叉出去的。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三章(3)
机会就来了。相对于等待来说,机会不可能永远不来的。
高庆霞端上来一碗鸡蛋面,小心地问:“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建国接过筷子,点着头说:
“当然是真的。大革命来到了。”
李建国刚一上任就去北京了。这位音乐教师采取了一种类似于教学的思维方式,先备好课,制定出顺理成章而又符合逻辑的课堂讲稿,然后,依照这个讲稿小心地操作就可以了。他在飞机上俯视脚下的浮云,有了悬浮和梦幻的动人感受。李总闭上眼,心情不错。李总给自己的心情打了九十四分,被扣除的六分是他对北京之行的担忧。不管怎么说,北京那么大,歌手那么多,只要逮住了一个,就一个,公司也就可以生产了。有了生产当然就有了利润,公司就算运作起来了。李建国总经理心情不错。
这位前音乐教师很快就发现自己太冒失了,简直是幼稚。他飞到北京不久就把自己的心情减掉了九十分。余下的四分是北京的风景给带来的。长城不错,故宫不错,仅此而已。他就弄不懂自己怎么就想起来到北京找歌手签约的。那些歌手哪里是人,全是神仙,你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他们的行踪,眼睛一眨,没了,不见了。这刻儿人正在三亚呢。他们一个个全有腾云驾雾的好功夫呢。李建国总经理站在天安门前那条中轴线上,用刚刚学会的北京话骂了自己一声“傻×”,怎么想起来的呢?到北京来做什么?做教师真是把人全做迂了。
一位从大西南山沟里头刚刚出道的黄毛丫头接见了他。年纪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几岁。这位“新生代”歌手一口就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李建国总经理要不是靠着十几年的课堂经验撑住,一定会不省人事的。这位尚未进入太空的大牌歌星敲打着餐桌说:“都一样,全这个价。”这位歌手随后同李总谈起了当今最走红的歌星们,口气是亲切的、热乎的,仿佛全是一家子,沾了亲又带了故的,不是姑嫂就是堂兄妹。她还谈起了另外几个刚出道的歌手们,她的语气权威极了,三言两语就全打发了。“她不行”,“他也不行”,“她有问题”,诸如此类。后来这个大西南的小妹妹自己把价格砍掉了一半,那还是一组天文数字呢。李总很客气地给她夹菜,倒水,嘴里头应付说:“我们回去再论证一下。”但是这位尚未升入太空的大牌歌手让他放心,“亏不了的”,“全国的听众普遍喜欢我的歌”,她收到的来信在亚运村都“装了半间屋子”呢。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总也就豁出去了,权当这一趟的北京之行是公费旅游罢了。李建国总经理也不光听她一个人说了,十分豪迈地对着这位小歌星胡吹,吹到后来连自己也惊呆了,张艺谋的母亲还是他四舅母的表妹妹呢?哎呀妈呀。李总就着百威啤酒吹得痛快极了,一出饭店都不认得路了。还是北京人说得好,“都找不到北了。”“找不到北”,这话好,绝对是一种至上境界。
回到家李总的鼻孔就出血了,又腥又臭。
许多事都是从远处着手,最终在身边找到了解决办法。跑到北京去做什么?不是冤大头吗?不是丢人现眼吗?李总出奇制胜的一招就是从身边入手。李总到晚报亲手拟就了一份广告。广告一上来就振聋发聩:“你想过一把明星的瘾吗?对,请你打电话给我。”李总以季候风唱片公司一流的技术力量向你保证,“只要你能开口”,你就能够在自己的磁带专辑和MTV上看到一个“陌生的你”,一句话,经过季候风的包装,你将成为“中国的胡里奥”与“中国的麦当娜”。
广告的效果真是惊人。李总做了那么多年的教师,真是与世隔绝了。天天看广告,等于白看了。书上是怎么说的?“现代人的生活就是广告的延续。”这话对极了。广告一登出去,季候风公司的门口真的挤来了一大片“中国的胡里奥”和“中国的麦当娜”。季候风的门口群星汇聚。“明星”们冲着麦克风一遍又一遍地温柔,对着摄像机一遍又一遍地回首望月与忧心忡忡。人其实不是人,电子技术“编辑”和“处理”过之后,人们真的不认识自己了。这些热衷于明星梦的人们说变就变,“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他们“慢慢地跟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这个女人(哪)不寻常”,“打不完豺狼决不下战场”,他们“爱你不悔”,“爱你爱到心口痛”,他们“等你一万年”,他们“涛声依旧”,而“寂寞”让他们如此美丽了,所以他们“只好牵了你的手,来世还要一起走”,这次成功的“人工呼吸”使季候风呼出了第一口气。
但是李总不能满意,这样的游戏只是游戏,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因为它不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利润。然而,这场游戏使李总把握了这个时代最基本的精神,年轻人多多少少都做着“明星梦”,人们正为“明星”而激动,而痴迷。人们需要真正的明星,让他爱,让他崇拜,让他争先恐后地掏钱包。为了明星,现代人欲仙欲死。多么好的人们,多么肥沃的明星市场呵!民心可用。明星,只有明星,才是创造利润的动力。
可是,明星在哪里呢?
李建国陪林风吃了一顿正宗的川味火锅。林风爱惜嗓子,吃不了那样的辛辣。李建国笑着说:“罢了,你还想做多明戈哪?”林风就尝了几口。这一尝林风就“管他妈的”了,吃得每个毛孔都能唱男高音。林风和李建国同班,声音练来练去就是出不来,到了高音上头就像公鸡的报晓,脖子越来越长,而气息却越来越弱。然而人机灵,留校之后怎么就混到学校的宣传部长了,有点驴头不对马嘴。林风一定还经常吊吊嗓子,说话的时候喉音放得低低的,很讲究字正腔圆的样子。李建国这些年闷在小学校里头,不见发迹,同学之间也就懒得沟通。这些年母校的毕业生毕业了一茬又一茬,出几个三流四流的通俗歌手也说不定。林风一直在母校,总该知道一些的。林风放下筷子,拍拍李建国的肩,大声说:“老兄你成大款了?”李建国笑笑,说:“马马虎虎。混。”李建国便把寻找通俗歌手的事和林风说了。林风把嘴里的菠菜吐出来,说:“还找什么?我可是每个星期的二四六都去练声的,这不现成的吗?”李建国说:“老弟,我这是生意,不是艺术,这年头谁听美声?谁听我们像吊死鬼似的瞎吼?”林风说:“通俗我会,去年学校里头卡拉OK大奖赛,我得了第一呢。”李建国说:“你过两年还要当书记呢,扭来蹦去的,还成什么体统了。”林风便眨眼睛,想了想,说:“也是。”李建国说:“你联系广,这些年的毕业生中岁数小的有冒头的没有?”林风说:“舍近求远干什么?学校里头多着呢,一个个小蝌蚪似的,全在水底下闪闪发光呢,捞几条上来不就行了?”李建国说:“那不行,还没毕业呢。”林风又拍李建国的肩,这一拍显得意味深长。林风说:“老朽了。现在的这些小蝌蚪可不是我们那时候的二憨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务业。这些小蝌蚪什么心思都有,但是概括起来有一条,一个个急着发财,急着出名,就好像一毕业世界就到头了。”李建国说:“不会吧。”林风用指头点点餐桌,说:“相信我这个宣传部长。急着发财,急着出名,一群小蝌蚪还没脱尾巴呢,一个个就急着往岸上跳。”李建国半真半假地说:“那么部长给我捞几条吧。”林风敛了表情,说:“那不行。好歹我还是个芝麻官呢,传出去影响党的形象。”李建国敛了笑,说:“随便说呢,当然不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林风叹口气,还没有回过神,“这群他妈的小蝌蚪。”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三章(4)
李建国也走神了,自语说:“怎么会呢。”
暑期的酷热看来是有增无减了。酷热当然是一种天气。然而,在某些时候,它又有可能成为一种心情。耿东亮凝视着一凡的名片已经有一两天了,他反反复复回忆着游戏机旁一凡说过的话,那次谈话是无头无尾的,似乎并没有说什么,而愈是无头无尾的话意义也就愈深刻了。天气真热。耿东亮揣上一凡的名片,跨上自行车,出去兜兜风。耿东亮沿着行道树的阴凉慢慢地往前骑。大街上的行人软绵绵的,即使是腻歪歪的恋人也只是拉了手,他们一律放弃了那种相拥而行的亲热模样。耿东亮买了一听冰镇可乐,一边喝,一边骑车,打量着马路两侧的大幅广告。看来看去还是可口可乐的广告好,看上去晶晶亮透心凉。一个美国佬正仰着脖子,很豪迈地把可口可乐往肚子里灌,看得人都觉得痛快,解热。耿东亮在自行车上仰着脖子,弄出一幅很舒坦的样子。耿东亮把可乐的易拉罐丢进垃圾桶,肚子里却胀开了,而接下来的一个饱嗝全解决了问题,又凉爽又通气。耿东亮骑了一阵子,迎面又撞上另一块巨大的可乐广告。广告真是无所不在,广告默化了每一个人,都成为人们的一种活法了。
耿东亮是在民主南路71号刹住自行车的。耿东亮一点都没有料到自己竟骑到这个地方来。他把一凡的名片从口袋掏出来,又看了一眼,一凡的地址不就是民主南路71号吗?耿东亮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到这个地方来的,似乎又不是。然而,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总要上去坐一坐的。正如在这样的大热天里看见了可口可乐的广告牌,总要掏出两块五毛钱解一解渴的。想也不要想,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
耿东亮一走进银都大厦的大厅就感受到一阵凉爽。他用指头拉拉T恤衫,让空调的凉意尽其可能地贴到他的皮肤上去。大厅里铺满了酱褐色的方块大理石,它们被打磨得如同镜面。看上去就是一股凉爽。而楼梯上的不锈钢扶手更是让人舒坦了,不要说用手,就是目光摸在上头那股凉意都可以沁人心脾的。耿东亮的心情无缘无故地一阵好,这个地方实在是招人喜爱。他走到电梯的面前,摁下键,把电梯从高处调下来。耿东亮一跨进电梯就摁到第17层了。电梯的启动很快,耿东亮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而又一次眩晕之后电梯已经抵达17层了。耿东亮在烟灰色地毯上走了几步,来到1708号门前,犹豫了片刻,敲门。
说“请进”的却不是一凡,而另一个声音极漂亮的男人。只有练过声乐的人才能有那种集中和结实的气息。耿东亮推门进去,一个身穿藏青色西服的男人正坐在大班桌的后头打电话,他穿了西服,八月底穿西服的男人总给人一种雄心勃勃和财大气粗的印象。他用右手请耿东亮坐。他在挂断电话之前对着话机说:“以后再说,我来了一位小师弟。”耿东亮听出来了,他没有说“来了个人”,“来了个客人”,一口就亲切地喊他“小师弟”。他挂了电话就站起身子往冰柜那边跑,他在取出依云矿泉水的时候居然一口将耿东亮的名字报出来了。耿东亮注意到他的发音,柱状的,发音的部分很靠后,有很好的颅腔共鸣。只有受过系统和严格训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发音。
“我是李建国。”他微笑着说,“这儿的总经理,你的老校友。”
李建国这么说着话就递过了矿泉水,转过身去又送上来一张名片。这张名片的设计款式和一凡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行“总经理”和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
耿东亮望着这位师兄的笑脸,心情立即放松了,刚一见面他就有点喜欢这位总经理了。耿东亮一开口就夸他的嗓子,说:“你的嗓子保养得不错。”李建国听到这句话放开喉咙便笑,说:“要说搞艺术,只能靠你们了,你看看,我都成奸商了。”
耿东亮陪了李建国一同笑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