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都有,却都是见面熟。所有的晚会,又都大同小异,是有程式的,王琦瑶很快就
领会了它的真谛。她晓得晚会总是一迭声的热闹,所以要用冷清去衬托它;她晓得
晚会总是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便要用素净去点缀它;她还晓得晚会上的人都是热心
肠,千年万代的恩情说不完,于是就用平淡中的真心去对比它。她天生就知道音高
弦易断,她还自知登高的实力不足,就总是以抑待扬,以少胜多。效果虽然不是显
著,却是日积月累,渐渐地赢得人心。她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点芍药样的白;繁弦急
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王博瑶给晚会带来一点新东西,这点新
东西是有创造性的,这里面有着制胜的决心,也有着认清形势的冷静。王琦瑶在晚
会上,有着凡事靠自己的心情。别人都是晚会的主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只有
她是客人,来和去都作不得主的。她还晓得蒋丽莉可说是她在晚会上的唯一的亲人,
她和她走到哪都是手拉着手。蒋丽莉本心是讨厌晚会的,可为了和王琦瑶在一起,
她牺牲了自己的兴趣。她们俩成为晚会上的一对常客,晚会总看见她们的身影。有
那么几次,她们缺席的时候,便到处听见询问她们,她们的名字在客厅里传来传去
的。缺席不到也是以抑待扬的一部分,比较极端的那部分。
上海的夜晚是以晚会为生命的,就是上海人叫做“派推”的东西。霓虹灯,歌
舞厅是不夜城的皮囊,心是晚会。晚会是在城市的深处,宁静的林阴道后面,洋房
里的客厅,那种包在心里的欢喜。晚会上的灯是有些暗的,投下的影就是心里话,
欧洲风的心里话,古典浪漫派的。上海的晚会又是以淑媛为生命,淑媛是晚会的心,
万种风情都在无言之中,骨子里的艳。这风情和艳是四十年后想也想不起,猜也猜
不透的。这风情和艳是一代王朝,光荣赫赫,那是天上王朝。上海的天空都在倾诉
衷肠,风情和艳的衷肠。上海的风是撩拨,水是无色的胭脂红。王琦瑶是这风情和
艳里的一点,不是万众瞩目的那点,却是心里垫底的一点。她几乎是心里的心,最
最含而不露的。倘若没有王琦瑶,晚会便是空心的晚会,是浮光掠影的繁华。王琦
瑶是这风情和艳里最有意的一点,是心里的那点渴望,倘若没有这,风情是无由的
风情,艳也是无由的艳了。如今,这风情和艳都是有根有源,它们给上海染上那叫
做情调的东西,每一景每一物都会说话似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王琦瑶走进上海
的夜晚,这夜晚是以弄堂深处的昏黄和照相馆市漫前的灯作背景的,这夜晚不再是
照片那样断章取义,而是有头有尾,也不是静止,而是流动。这流动又不是片厂开
麦拉里的流动,开麦拉里流动的是人家的故事,这夜晚流动的都是自己的,自己的
得,自己的失。这得失说是自己的,却又不全是,它是上海灯光之上那一大块天空,
还在星光之上的,是笼罩一整个城市,昼里变白,夜里变黑,随日月转移。这一块
天空被高楼遮住,被灯光遮住,是有障眼法的,可却是雷打也不动,任凭乾坤颠倒,
总是在人头顶上的一个无边无际。
10.上海小姐
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气象就像是千年万载的,传播着好消息,坏消息是为好消息
作开场白的。这城市是乐观的好城市,什么都往好处看,坏事全能变好事。它还是
欢情城市,没有快乐一天没法过的。河南闹水灾,各地赈灾支援,这城市捐献的也
是风情和艳,那就是筹募赈款的选举上海小姐。这消息是比风还快,转眼间家喻户
晓。“上海”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这地方,有
什么能比“小姐”更摩登的呢?这事情真是触动人心,这地方,谁不崇尚摩登啊?
连时钟响的都是摩登的脚步声。这是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市长和他们有
什么关系?上海小姐却是过眼的美景,人人有份。那发布消息的报纸一小时内抢光,
加印也来不及,天上的云都要剪下来写号外的。电车当当地,也在发新闻。这是何
等的艳情啊!是梦中景色,如今却要成真。都像是坐不住要跳起来的,心怦怦乓乓
地擂鼓,是快三步的节奏。灯光也像是昏了头似的,晕眩闪烁。还有什么能比“上
海小姐”这事情更得这城市的心?这。已是像孩童一般天真,有些恬不知耻的贪欢。
这是人人都要去投票,无私奉献意见的事情,选票上写着爱美的心意。
最初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后来又给王琦瑶拍过
两次室外的照片。这两次,王琦瑶是要老练一些,但却不动声色。她就像知道程先
生的心意似的,程先生刚想到,王琦瑶便做到了。王琦瑶的美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
的美,不会减,只会加,到了最后,程先生眼里的王琦瑶是如天他一般,举世无双
的了。他是真心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他简直觉得这选举就是为王涛
摇而举行的。倘若只有程先生的建议,王琦瑶还不会去报名,因她对自己不如程先
生那样的有信心,再则她也不同于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过得失的,得失都是
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轻举妄动。但程先生的建议确实触动了她的心。那些接履而至
的晚会,时间长了,就有徘徊之感,不知何去何从的。程先生的建议使她心头一亮,
虽然亮也是蒙昧的亮。这晚,蒋丽莉一个远房表姐的婚宴上,蒋丽莉一下子宣布了
程先生的这个建议。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合适的婚礼节目,带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众
人的目光全转到王琦瑶身上,她虽然恼怒,却也不好发作。不过,在喜庆的宴会上
宣布这事给了她一个吉兆,那大红灯笼虽不是对着她来的,可洋洋喜气却是有主也
没主的。那一对新人是吉兆,成双的吉日是吉兆,杯子里的酒,怀里的康乃馨,都
是好兆头。马路上的灯也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广告灯箱里的丽人倩影,更是春
风满面。王琦瑶心里对蒋丽莉也不全是怪,还有一点感激,她想,这也许是一个机
缘呢?谁又能知道。于是她便顺势而走了。
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竞选,事未开头,就已经忙开了。连她母亲都被动员
起来,说要为王琦瑶做一身旗袍,决赛的那日穿。蒋丽莉拖着她,参加一个又一个
晚会,就像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转措辞,开口就提选票的事,不管人家认不认
识王琦瑶,也不管王琦瑶难堪不难堪。她的任性和专断,算是用着了地方,她的一
厢情愿,也用着了地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家的,王
琦瑶也是她家的,她都有权一手包揽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写在脸上,否则,保
不住是要坏事的。她是真心地以为王琦瑶美,而要向全社会推荐这美。她选择美丽
的王琦瑶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变得美丽了。“上海小姐”这称号对她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王琦瑶。她想得王琦瑶的欢心,这心情是有些可怜见的。她对父母兄弟都
是仇敌一般,唯独对个王琦瑶,把心里的好兜底捧出来的,好像要为她的爱找个靶
子似的。这爱不仅是她自己的,还加上小说里看来的,王琦瑶真有些招架不住了。
王琦瑶内心又可怜她,觉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没有,对人对己都是无故的折磨。
因此才能由着她胡来,只是见得她闹得过分了,不得不说她几句。这时候,她就成
了个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满脸的害怕和惶惑。心里又是不忍。有一回,王琦瑶又
生气了,蒋丽莉拌着双手说了一句:王琦瑶,我不知怎样让你高兴!这句话使王琦
瑶想起了吴佩珍,心里不由一阵暗淡。她想吴佩珍从不说这些起腻的话,但时时处
处都是这样做的。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却遥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不
管了,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程
先生在报界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由报业发
放。但程先生在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参半。王琦
瑶倒还好,蒋丽莉就总是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业主,号称
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蒋丽莉立刻
就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竞选,专门在
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去。蒋丽莉便也要去开酒
会。王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这些日子是有些
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结果又是像押宝一样,有力气也使不上;只能
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辞是可当作抒情散文发表的。王琦
瑶的不耐本是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那不耐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
厌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的还不够,就更加努力,王
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好却像是压迫,是侵犯自由,
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是有个权力的。这事情如今八字没
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王琦瑶只恨没个地方躲,可以不见人;
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绝回答问题。好在,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去学校。
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里,光是家人
和亲戚,就够她应付的。所以,她又不得不经常在蒋丽莉家中,蒋丽莉再鼓噪,不
过是一个,外面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后来,索性就搬过去住了。
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了,把蒋丽
莉喜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很积极,吩咐老妈子做
这做那,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工厂迁
到内地,抗战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边过的,
每年只在两个孩子的生日回来,也算是舔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初中,读书
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无线电可以从
一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连老妈子都有
怪解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孩子却是奉承的;过
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不问下落;这家的生子还都是当烦了主子,
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的。王琦瑶住过去之后,几乎是义不容辞的,
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问她;东西放在哪里,也
是她知道;老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王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
便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禁止了;出门要请假,时间
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成天一双木屐抓哈队啦的响。
于是,渐渐的,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讨了回来。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
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莉的好,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样,她们就
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于谁了。就在这时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闻
也是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的饭店门口,三轮车和轿
车穿梭似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缝和发
型师也有跟随而来的。上海的小姐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样,渴望
出人头地,有著名利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更勇敢,更
坚韧,不怕失败和打击。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名利心,倘若
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
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
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梅雨季节潮新的风,是女
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味浓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