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瑶的脸色才见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环顾房间,苦笑道:长脚你看,我这一病,
房间里的灰都积了起来,好像要来埋我的样子!长脚说:发有什么,一排就没。一
说罢就真地拿了块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间真显得亮堂了,又打开电视,音乐
声响起,房间里就有了些生气。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
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他
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还是
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长脚
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就由长脚说
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钱到什么程度,
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捱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时候,私
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说做黄
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道理。长脚说:但是
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家的脑子又搭牢?王
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
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出黄货?长脚道:要我说,一
百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有黄货,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有拉黄包车的都藏着几两黄金呢!
王琦瑶笑着说:我倒愿意我是那拉黄包车的。长脚也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
去说别的。几天下来,王琦瑶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长脚说:已经
有很久没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开个派推怎么样?长脚说好呀!自打香港回来,
他还没和朋友们打过招呼呢,正好趁这个机会见面。王琦瑶说:我来准备吃的,你
负责通知人。长脚答应了就走,走到楼梯口又转回头问:要不要叫老克腊?王琦瑶
说:为什么不叫,第一个就要叫他。
然后,他们就分头去做准备。王琦瑶因为身体虚弱,便偷了懒,并不亲手做菜,
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让他们到时候送来,自己就只需买些酒水
果饼之类。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动了位置,换了桌布,又插一束鲜花,房间
就显得不一样。王琦瑶忽然想到:这屋里已经好久没开过派推了,只是那一个人来
一个人往的今天,又要热闹了。什么都安排停当,还只下午三点,人没来,菜也没
来,收拾过的房间显得有些空。她一个人坐着,心里也有些空。太阳照在玻璃上,
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学,在弄堂里玩耍,唱着歌谣,有一些新的,
还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对面晒台上,盆里的夹竹桃长叶了,绿油油
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长了那么多,太阳老是不下去。楼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
弄堂里却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会儿近来,一会地远去。不过,别着急,热闹的夜
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来临。
老克腊没有来。他内心晓得,王琦瑶的这个派推,是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会
有些难堪等着他,还会有些伤感等着他,这就是王琦瑶为他准备的好菜肴。但他还
是骑着车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点钟的光景,他知道,这往往是晚会正酣
的时节,他骑进弄堂,看着王琦瑶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摇曳,他晓得那不是灯光,
而是烛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几分钟的走神,心想: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还
能听见一些乐声,辨不出年头的。他回转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么也算到过了,
也是对她请求的一个回答吧!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有些歌舞在作着伴奏,他心里
无喜也无悲,水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
一个空。那似水的年月,他过桥,他渡舟,都也是个追不上。
王琦瑶其实也知道他不会来,这邀请只是个传话,告诉他,她放不了他,没有
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她
把电灯关上,点上蜡烛,有些好时光就好像冉冉地回来。屋里都是年轻的朋友,又
歌又舞的,她也忘记时光流逝。人们都在说:今天玩得实在好。不知不觉过去了一
夜,十二点的钟声在一记一记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个七零八落。朋友
们在告再见了,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终于鱼贯下了楼梯。屋里静了,长脚最后一个
走,帮助收拾杯盘碗盏。王琦瑶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也没精力了。长脚一出门,
王琦瑶就吹熄了蜡烛,屋里鸦雀无声,楼梯上也一片黑。长脚说了声“再见”,轻
轻下了楼梯,走到后弄,关上了后门。长脚身上忽然哆瞒了一下,他抬头看天,天
上有几颗星,发出疏淡的光,风里有一丝寒气。他轻轻地打着战,开了自行车的锁,
颤颤微微地出了弄堂。
这一夜的热闹是给平安里留下印象的,习惯早睡的人们都以为是彻夜的灯火,
这在平安里可算是个不平凡的事情,为它的睡梦增添了光色。人们睡醒一觉睁眼看
见王琦瑶的窗口,还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们也看见王琦瑶的窗口,心想:还
在闹呢!然后,睡觉的睡觉,上班的上班。其实这才十二点呢,下一点的事情人们
就都不知道了,更别说是下半夜两三点钟。两三点是最平安无事的钟点,连虫子都
在做梦。这时的睡梦特别严实,密不透风,一天的辛劳就指望这时候恢复了。淮海
路的路灯静静地亮着,照着一条空寂的马路。平安里深处只有一盏铁罩灯,有年头
了,锈迹斑斑,混混饨炖的光。就是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有一条长长的人影闪进
了平安里,是长脚的身影。长脚悄无声息地在王琦瑶的后门停了车,口袋里摸出一
把钥匙,开锁的那一霎,有“味”一声轻响,却也无碍,根本打不破这大世界的沉
静。他踉起脚尖,学着猫步,一级一级上了楼梯,拐弯处的窗户,有天光进来照着
他,就好像照着另一个他。他令自己都吃惊地灵巧,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毫不碰撞
地转了出来,上了又一层楼梯。现在,他站在了王琦瑶的房门前。灶间的门开了半
扇,透进一道天光,将他的身影技在房门上,也像是别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后
摸出了第二把钥匙。
房门推开了,原来是一地月光,将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长脚心里很豁朗,
也很平静。他还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这房间,完全是另外的一间,而他居然一步不
差地走到了这里。他看见了靠墙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橱,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
一个待嫁的新娘。长脚欢悦地想:正是它,它显出高贵和神秘的气质,等待着长脚。
这简直像一个约会,激动人心,又折磨人心。长脚心跳着向它走拢去,一边在裤兜
里摸索着一把螺丝刀,跃跃欲试的。当螺丝刀插进抽屉锁的一刹那,忽然灯亮了。
长脚诧异地看见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墙上,随即周围一切都跃入眼睑,是熟悉
的景象。他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还顺着动作的惯性,将
螺丝刀有力地一撬,拉开了抽屉。那一声响动在灯光下就显得非同小可,他这才惊
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他看见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瑶。原来她一直是醒着
的,这一个夜晚在她是多么难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看天亮之后能否有什
么转机。方才看见长脚进来,她竟不觉着有一点惊吓。夜晚将什么怪诞的事情都抹
平了棱角,什么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见他去撬那抽屉,她就觉得更自然了。下半夜
是个奇异的时刻,人都变得多见不怪,沉着镇静。
王琦瑶望着他说:和你说过,我没有黄货。长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躲着她的
眼睛:可是人家都这么说。王琦瑶就问:人家说什么?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年的
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你,
自己去了台湾,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给你寄美金。王琦瑶很好奇地听着自己的故事,
问道:还有呢?长脚接着说:你有一箱子的黄货,几十年用下来都只用了一只用,
你定期就要去中国银行兑钞票,如果没有的话,你靠什么生活呢?长脚反问道。王
琦瑶给他问得说不出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简直是海外奇谈。长脚向她走近一
步,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颤声说:你帮帮忙,先借我一点,等我掉过头来一定加
倍还你。王琦瑶笑了:长脚你还会有掉不过头来的时候?长脚的声音不由透露出一
丝凄惨: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会骗你吗?阿姨,帮帮忙,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
对人慷慨。王琦瑶本来还有兴趣与他周旋,可听他口口声声地叫着“阿姨”,不觉
怒从中来。她沉下脸,喝斥了一句:谁是你的阿姨?长脚将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
琦瑶的腿,又一次请求道:帮帮忙,我给你写借条。王琦瑶推开他的手,说:你这
么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们不都说你爸爸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不是刚从香港
回来吗?这话刺痛了长脚的心,他脸色也变了,收回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
膝盖上的灰,说: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不惜就不借。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却
被王琦瑶叫住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有这样借钱的吗?半夜三更模进房间。于
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说的话也句句对不上连似的,
有一些像闹剧。本来一场事故眼看化险为夷,将临结束,却又被王琦瑶一声喝令叫
住,再要继续下去。长脚说:你要我怎么样?王琦瑶说:去派出所自首。长脚就有
些被逼急,说:要是不去呢?王琦瑶说:你不去,我去。长脚说:你没有证据。王
琦瑶得意地笑了:怎么没有证据?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长脚一听这
话,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些蒙了,有冷汗从他头上沁出。他站了一会儿,脸上露出
狰狞的笑容:看来,我做和不做结果都是一样,那还不如做了呢!说着,他就走回
到五斗橱前,从抽屉里端出那个木盒。王琦瑶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就去夺那木
盒。长脚一闪身,将木盒藏在身后,说:阿姨你急什么?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这
回轮到王琦瑶急了,她流着汗叫道:放下来,强盗!长脚说:你叫我强盗,我就是
强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无耻,还很残忍。王琦瑶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着,就
是不给她盒子。这时,他已经掂出了这盒子的重量,心里喜滋滋的,想这一趟真没
有白来。王琦瑶恼怒地扭歪了脸,也变了样子。她咬着牙骂道:瘪三,你这个瘪三!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是不拆穿你罢了!长脚这才收敛起心头的得意,那
只手将盒子放了下来,却按住了王琦瑶的颈项。他说;你再骂一声!瘪三!王琦瑶
骂道。
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他想这颈脖是何等的细,只包着一层枯
皮,真是令人作呕得很!王琦瑶又挣扎着骂了声瘪三,他的手便又紧了一点。这时
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
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瑶的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长脚只觉得不过瘾,
手上的力气只使出了三分,那颈脖还不够他一握的。心里的欢悦又涌了上来,他将
那双手紧了又紧,那颈脖绵软得没有弹性。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她轻轻地放
下,松开了手。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转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
木纹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贵,是个好东西。他用螺丝刀不费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挂锁,
打了开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却还不致一无所获。他将东西取出,放进裤兜,裤
兜就有些发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瑶关于指纹的话,就找一块抹布将所有的家什抹了
一遍。然后拉灭了电灯,轻轻地出了门。就这样闹了一大场,月亮仅不过移了一小
点,两三点还是两三点。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断,繁
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你听它们咕咕咬咬叫着,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魔。这
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