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生什么气?说罢转身进了厨房,去烧午饭。这回轮到老克腊不理她了,继续坐
.在椅上生闷气。不知怎么的,又让王琦瑶占了道理,掌握了主动。这种时候,就
体现出人生经验的高低之分了。这经验是靠时间积累的,天大的聪敏也超越不了时
间,一天两天好说,一年两年也好说,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说了。
这天的午饭却比以往更丰富和精致,王琦瑶将方才的脾气全收起了,对他无微
不至,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没说过的。老克腊渐渐缓了过来,几乎要把
那些不痛快忘记,王琦瑶却又提起了。她说:你以为吃火锅时,我说那些话是无来
由的?我有这么无聊吗?老克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停着筷子。她又说:我想起很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阴冷天,也有四个男女坐一处吃火锅,其中一个女的是无关的,
另两男一女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做梦也未想到的。停了一会儿,她说:那个
女的就是我。老克腊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王琦瑶。王琦瑶脸上是无所谓的神情,就
像在说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萨沙的那段纠葛,如今说来,已
隔膜得很,痛痒无关的心情。有些细节,不知是真模糊,还是假模糊,前后不太对
得上号。就因这般的平淡和随意,这悲剧更是触目惊心。他是头一次听王琦瑶说自
己的经历,以前的谈话多是关于情景的描述,情景中人则是虚的,一个忽隐忽现的
影。如今,这人凸现起来,成了个真人,他倒有了玄虚的心情,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王琦瑶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摇摇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泪。他这眼泪,一半
是同情,一半是感动。王琦瑶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他将头伏到桌上,说:不
知道。
就此,王琦瑶向他敞开了几十年的秘史。一连几天,他们一个听一个讲的度过。
听的和讲的吸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彼此的脸看起来都变得恍惚,声音也恍惚。
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锦绣烟尘,如今,哪里去找这旧故事的头啊!那
故事的头,虽然种的是悲剧,也是个锦绣繁华悲剧,这故事的尾将收在哪里呢?王
琦瑶的声音静下了,一时上没有声音,只有烟雾在自由无拘地聚散。然后屋里响起
轻轻的三击掌,是王琦瑶自己。他不由一惊,抬头朝她望去,见她在烟雾中笑着,
说:这场戏差不多也演到头了。他微微一战,觉着一些阴森可怖。她又说:做人就
像在做戏,对不对?他不置可否,见她站起来,披了一身烟雾的,向他走来,手摸
着他的头,心凉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几下他的头发,只听她说了声:你这个小弟弟。
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
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发热。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
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
却被他像藤缠树祥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
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
的腰,将她也带倒了,压在他的身上。王琦瑶叫着松手松手,他反越加抱得紧。她
急了,用手掴他的脸,他不睁眼也不松手,由她掴去,她把手都掴痛了。看着他脸
上被捆红杜起的地方,便软了下来,将手轻抚上去,又被他的脸贴住了。就这样,
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她叹息了一声,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势一翻身,将王琦瑶
压住了。
他身上的热退了,泻下一头冷汗,还是打战,嘴里说着梦吧般的话,听不出是
在说什么。王琦瑶百般抚慰他,把他当个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么都依着他,曲意
奉承。他有几次发急,想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闹着性子,都是王琦瑶把着
手帮他。他还哭了几声,哀哀的,为着什么万念俱灰。王琦瑶便安慰他,鼓励他。
这一夜真是又长又不安稳,不知有多少多出来的事情。那灯是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人是一会儿起一会地睡。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么了,那样的静,什么夜声都没
了,满世界是他们的声音。这声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闹就越显得孤寂。他们
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发出压抑着的惊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涩。这一夜过得真是
累,千斤重担压在身似的。他们心里都在祷告着白天快点来临,但当窗帘映上一丝
光线时,两人又都慎从中来,这个白天将怎么过啊!他已经精疲力尽,手脚都不会
动弹。她则强挣着,在天大亮之前起床。当她梳头洗脸的时候,她不敢看镜子里的
自己,匆匆完毕,提起菜篮子贼样地溜出家门。外面其实还一片漆黑,路灯都亮着,
没几个行人。她向菜场走去,那里已有些人声,天色又白了些,她这才觉得活过来
了一点。后来,路灯一盏盏地灭了,天上却还滞留着几颗星星,极淡的。王琦瑶想:
这是什么时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没了人,老克腊走了。
他这一走就没有再来,王琦瑶觉着这样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瑶见他走了,第
一个动作就是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就好像将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绪从
这个夜晚上跳跃过去,她想:什么也没有发生。以后的日子,很平静,夜晚也很平
静。人来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瑶新起头一件开司米毛线
衫,很繁琐的针法。她从早织到晚,中间除了烧饭吃饭,电视机一早就开着,直到
最后两个字跳出:“再见”,然后收针睡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就像没有过
这个人一样。有时,她会很诧异地想:日子不是照样地过?有一天长脚来,随口问
了声:老克腊见时回来?王琦瑶一怔,想他何时走的却也不知道。长脚又说:他不
是去了无锡?王琦瑶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故地冷笑了一声。这天,她烧了很多菜招
待长脚,为他烫了些花雕,听他吹牛。近来一段,长脚混得还不错,有几件买卖都
得心应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话题,一样样说给王琦瑶听。王琦瑶听得很仔细,不时
提些问题。长脚受到这般重视,很是感动,加上喝了酒,眼睛都湿润了,他说:王
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换外汇的话,交给我好了,一定比中国银行的牌价合算得
多。他举出比价给她听,还算账给她听。王琦瑶说:我并没有外汇。停了一下,又
说:黄货你换不换?长脚说:换呀!又报出黄金的黑市价和银行价,迅速算出差价,
又给她讲了一些兑换的实例。王琦瑶却说:我也没有黄金。长脚最后说了一句:其
实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说别的去了。吃完饭,长脚走出王琦瑶的家,已是下
午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很好,灿灿地照看却是走下坡路的样子,作不了大打算了。
长脚略有些走路不稳,而且睁不开眼,他站在人车如流的马路上,想:现在去什么
地方呢?
晚上,王琦瑶坐在沙发上织毛线,听着电视机里闹哄哄的声音,觉着有些乏,
就闭了闭眼睛,不料却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电视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满屋都是
啧啧的空频的嘈音。她睁着眼睛,觉得这房间格外的空和大,灯也比平时亮,将房
间照得惨白。她勉力起身关了电视,然后关灯上床,灯一灭,月光就跳到了床前。
她忽然变得很清醒,睡意全无,看看月光里的窗帘的花影,思忖是什么日子,有这
样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觉是不该睡的,弄得现在睡不着了,这一夜可怎么过?
一个人在静夜里醒着,自然会想起许多事情。奇怪的是许多重要的事情她都没去想,
却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夜晚。就是许多年前,两个乡下人抬着病人找医生,错敲了
她的门的那一晚。那万籁俱寂中的敲门声,就好像响在耳畔,是多么清脆,不知是
报喜讯,还是报凶信。这时候,王琦瑶的耳朵变得很灵,能将这一条长弄的动静尽
收耳底,没有敲门声,弄里静得很,连野猫从墙头跳下那轻轻的一墩都能听见。王
琦瑶将这些琐细的夜声都收素进来,细细辨别。这是一个静夜的游戏,可打发时间。
这一夜,王琦瑶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的,有几次瞌睡,也很浅,似睡非睡,一惊即
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很晚,实在不能支持,才上了床,
自然一沾枕头就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梦里忽然一惊,听玻璃窗响。醒过来,玻璃窗又是一响,似乎
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楼下弄里一地月光,并没有一个人。
她停了一会儿,刚要放下窗帘,那院墙的影地里却退出一个人,仰头站在月光里。
两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会儿,王琦瑶转身回到床前,拿件衣服被上,然后下了楼去。
后门一开,便蜇进一个人来,两人默不做声,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房间里没开灯,但有月光,两人却都对月光背着脸,不愿让对方看清似的。一
个坐在床沿,另一个却站着,抱着胳膊。又有一些时间过去,站着的说:你回来了?
坐着的垂下了头。站着的又说:你跑什么?难道我会去追你?随即冷笑一声,退到
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发蓬乱着,一团
烟雾腾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说话,兀自脱了衣裤,躲进被窝,蒙上了头。她吸着
烟,脸转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侧影,烟雾缭绕,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形。不知夜里
几点,总之,连猫儿都睡着了。她终于吸完一支烟,将烟头揪灭在烟缸里,然后起
身走到床边,上了床。这一夜是静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进行,没有吸泣,没有吃
语,甚至连呼息都堪息着。后来,月亮西移了,房间里暗了下来,这一张床上的两
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
的事情,所谓稳秘就指这,听不得,看不得,甚至想不得,无以为计,无能为力。
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
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问
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质显得虚无
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方去,
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黑米黑时
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和约会,可
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头一转,驶上
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雳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去唱片行?
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
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
下去似的。那些梦魔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
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却又制造了新的梦质。他横
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
床上溜走,而是看着晨霭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
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没
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支,
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的一边,
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几点钟上
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眼看春节就到
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年一样过。王琦
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思,并不搭腔,王
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清张永红一对来吃饭,如何?
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
都是光,光里是包血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
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