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是一个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却是那时的心。他说:
你看。我就是喜欢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候,舞曲响了
起来,两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瑶忽然笑了一下:要说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
却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说去就去了。听了这话,他倒有些触动,不知回答什么。
王琦瑶又接着说:就算那是一场梦,也是我的梦,轮不到你来做,倒像是真的一样!
说罢,两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腊说下一日清王琦瑶吃饭。王琦瑶见他是在扮演
绅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动,说:还是我请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请,自己
家的便饭,愿来就来,不来拉倒。
到这天,老克腊早早地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王琦瑶择豆苗。王琦瑶还请了张
永红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长脚,他们是临吃饭才到的。这时,饭菜已上了桌,
老克腊已像半个主人一样,摆碗布筷的。因是请这样的晚辈,王琦瑶便不甚讲究,
冷菜热菜一起上来,只让个汤在煤气灶上炖着。张永红他们倒和老克腊不熟,见是
见过,名字和人却对不上号。彼此难免有些生疏,话也说不大起来,全凭王琦瑶从
中周旋。因是吃饭所以谈的无非是菜肴,王琦瑶说了几种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
尼的椰汁鸡,就因如今买不到挪酱,就不能做这样的鸡。还有广东叉烧,如今也没
得叉烧粉卖,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鹅肝肠,越南的鱼露……她对他们说,这就
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联合国开会似的,点哪一国的菜都有,那时候的上海,可是个
小世界,东西南北中的风景都可看到,不过,话说回来,风景总归是风景,是窗户
外面的东西,要紧的是窗户里头的,这才是过日子的根本;四十年前的这根本其实
是不张扬的,不张贴也不做广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
么的变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里糊涂的,有些像食堂里的大锅菜;要知道,四十年
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来的。老克腊听出王琦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意思是告
诉他四十年前的内心,而他所以为的只不过是些皮毛。他晓得王琦瑶是在嘲笑他,
但也不觉得难堪,相反,内心还很欢迎这样的批评,这是带领他入门的。他还体会
到她的聪颖,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聪颖,没争得什么地位,像委屈似地隐忍着,没有
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并且多是为别人着想,少是为自己打算,其中怀着一股体贴。
是四十年后的聪颖所没有的。
过后,他就经常来了。有一回来,是见张永红在请教王琦瑶做大衣,就在边上
听着。虽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细节,但其中却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于许多事
物的。想他原来是什么也不懂的,那唱片里的老爵士乐其实只是伴奏曲,或者画外
音,主旋律和内容情节却是在这里,别看那萨克斯管的装饰音千变万化,花哨得可
以,到底只是为引人注意,抢镜头的。而那真正为主的却不动声色,也很简单,甚
至相当朴素,是一颗平常心。他的眼睛从窗户望出去,是对面人家的窗口,关着窗,
不知藏着些什么,他想,那大约是罗曼蒂克的底蕴一般的东西。他在房间里慢慢地
走动,听见脚下地板松动的嘎嘎声,也是底蕴。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其实
四十年前的罗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星散在各个角落。老克腊实在是个极有俗性的
青年,对那年头的风情世故,一点就通。是真的就逃不过他眼睛,是假的也骗不了
他。他几乎能嗅得到那样的空气,掺着梦巴黎的香水味和白兰花的气息。前者是高
贵,后者是小户人家的平实,带点俗气,也是罗曼蒂克之一种,都是精心种植再收
获的。前者虽是有着些超凡脱俗的想头,行起来还是脚踏实地。这是人间烟火的罗
曼蒂克,所以挺经久耐磨,壳剥落了,还剩个芯子。
他和王琦瑶说:到你这里,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王琦瑶就嘲笑:你又有多少
时间可供得起倒流的?难道倒回娘肚子里不成?他说: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瑶听
他的转世轮回说又来了,赶紧摇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个家有贤妻洋行供
职的绅士。他也笑,笑过了则说:我在上一世怕是见过你的,女中的学生,穿旗袍,
拎一个荷叶边的花书包。她接过去说:于是你就跟在后头,说一声:小姐,看不看
电影,费雯丽主演的。两人笑弯了腰。这样就开了个头。以后的话题往往从此开始,
大体按着好莱坞的模式,一路演绎下去,难免是与爱情有关的,因是虚拟的前提,
彼此也无顾忌。一个是回忆,一个是憧憬,都有身临其境之感。有时会忘了现实,
还以为梦想是真,所编织的情节也注入了些真感情,说着说着竞伤感起来。王琦瑶
便说:行了行了,别当是真的了。他则说:我倒情愿是真。这一句话说出后.有一
刻静默无声。两人都有些尴尬,这才发现扯得远了。他到底年轻,不很善辞令,解
释了一句:我很爱那时节的气氛。王琦瑶先没说话,停了停才说:是啊,气氛是好
的,人却已经老掉牙了。他这便发现方才的话有了漏洞,再要解释也找不到词,不
由涨红了脸。王琦瑶伸手抚了下他的头发,说:你真是个孩子!他的喉头有点便,
不敢抬头,总觉着有什么事情是被误解了,又说不清,还有什么事情确实是他错了,
也是说不清。当王琦瑶的手抚上他头发时。他感觉到这女人的委屈和体谅,于是,
就有一股同情从心里滋长出来,使得他与王琦瑶亲近了。
这样,他们上再坐在一起时,便不提这个话题,捡些闲事说说,也不错。话虽
少了些,但也不觉冷场,静着的时间,总有些什么垫底的。是那些新编的旧故事的
细节,不思量自难忘的。这一日,老克腊又要请王琦瑶吃饭,王琦瑶却是想答应也
没法答应,她心里说:这算什么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着说:这又何必,在外面
未必有家里吃得好。将意思转移了个方向,他就也不坚持。自此,每过三天就要来
一回,每来就要吃一顿饭的,像是半个家一般。间隔着,张永红也会来,就多一个
人吃饭。再有时,张永红会带长脚来,却不定吃饭,两个坐一会儿就走了,剩下他
们两个,气氛是要静一静,有点意味似的。这段日子,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回避派推,
那些派推使他们觉着大而无当,有话没处说的感觉。因此宁愿在家里,虽有些寂寥,
但这寂寥倒是实事求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是对相熟的人合适。而派推是为陌
路人着想的。每当王琦瑶做一个新菜就会问他一句:比你妈妈如何?最近一次,王
琦瑶又这么问的时候,他说。我从来不拿你和我妈妈比。王琦瑶问为什么,他就说:
因为你是没有年纪的。王琦瑶倒说不出话来,停了停才说:人怎么会没有年纪?老
克腊坚持道:你其实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瑶就说:意思是懂,却不同意。老克腊则
说:我又不要你同意。说完就有点闷闷的,垂着头不说话。王琦瑶也不理他,只是
心里苦笑,想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却说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灶间窗前,守着一
壶将开未开的水,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将临,有最后的几线阳光,依依
难舍的表情。这已是看了多少年头的光景了,丝丝缕缕都在心头,这一分钟就知道
下一分钟。
王琦瑶走回房间,将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见他还沉着脸,就说:不要无事生
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赌气地将脸扭到一边。王琦瑶又说:我是喜欢你
这样懂事有礼的孩子,可我不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脸,爆发道:什
么孩子,孩子的,不要这么叫我!王琦瑶说了声: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说:你
走什么?你回避什么?有道理就讲嘛!王琦瑶站住了说:叫我和你讲什么道理?有
什么道理可讲的?他更加发作道:反正你没道理,总想一走了之!王琦瑶笑了,返
身又坐下了说:那我倒要听听你的道理,你说吧!他继续着对王琦瑶的批判:你不
敢正视现实。王琦瑶点点头同意,再要听下去,他却无话了。王琦瑶就冷笑一声:
我还当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听这话,几乎要炸,张开嘴又不知要说什么,却一
头扎进王琦瑶的怀里,耍赖地抱住她的腰。王琦瑶大大地吃了一惊,却不敢动声色。
她并不推开他,也不发怒,而是抬手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他却再
不肯起来,有一阵子,王琦瑶的安慰话也说完了,只得停下来,两人都静默着。
暮色一点点进来,将什么都蒙了一层暗,却仔细地勾着轮廓,成了一幅图画,
一动不动的。他们也是动不了,没有一点前途供他们走的,他们只能停,停,停在
这一刻中,将时间拉长些而已。他们也只能静默,说又说什么?像方才那样地吵?
其实都是瞎吵一气,牛头不对马嘴的,越吵越糊涂。等静默下来,事情才刚刚有些
对头。可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他们总不能这么到老吧!等天黑下来,彼此都有些
面目难辨的时候,只见这两个人影悄悄起来,分开,然后,灯亮了。是平安里最后
亮的一扇窗。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两人都忘了一般,搁下不提。不过,王琦瑶不再拿那样
的问题问他,就是“我和你妈妈比怎么”,这话在如今的情形下已变得有挑逗性。
年纪不年纪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个禁区。这一天的结果,看起来是了减法,删去
一些话题,但其实这减法是去芜存精的,减去的都是些枝节。他们如今的相处是更
为简洁,有时竟是无言,却是无声胜有声的。也有说个不停的时候,那可都是在说
一些要紧的话,比如王琦瑶回忆当年。这样的题目真是繁荣似锦,将眼前一切都映
暗了。还有与那繁荣联着的哀伤,也是披着霓虹灯的霞被。王琦瑶给他看那四十年
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没打开只让他看面上的花纹,里头的东西不适合他似的。
盒子上的图案,还有锁的样式,都是有年头的,是一个好道具,帮助他进入四十年
前的戏剧中吉。他其实是有些把王琦瑶当好莱坞电影的女主角了,他倒并不充当男
主角,当的是忠诚的观众,将戏剧当人生的那类观众。他真是爱那年头的戏剧,看
个没够的,虽只是个看,却也常常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从王琦瑶的往事中抬起头,面对眼前的现实,他是电影散场时的阑珊的心情。
那一幕虽不是他经历的,可因是这样全神贯注地观看,他甚至比当事人更触动。当
事人是要分出心来应付变故,撑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顶上,看那天空,
就有画面呈现。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拉过。哦,这城市,简直
像艘沉船,电线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还挂着一片帆的碎片,原来是孩
子放飞的风筝。他几乎难过得要流出眼泪。沉船上方的浮云是托住幻觉,海市蜃楼。
耳边是一声一声传来的打桩声,在天字下激起回声,那打桩声好像也是要将这城市
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觉到屋顶的颤动,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现在,连老爵士
乐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尘,唱外也钝了,声音都是沙哑的,只能增添
伤感。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天上有了星辰,驱散了幻觉,打桩声却更欢快激越,
并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这合唱是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节目,通宵达旦的。
天亮时,它们才渐渐收了尾音,露水下来了。他不由一哆感,睁开眼睛,有一群鸽
子从他眼前掠过,扑啦啦的一阵。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迷蒙地望着鸽子在天
空中变成斑点,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太阳也出来了,照在瓦棱上,一层一层地
闪过去,他要起来了。
他问王琦瑶说,有没有觉着这城市变旧了。王琦瑶笑了,说:什么东西能长新
不旧?停了一下,又说:像我,自己就是个旧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的?他有
些辛酸,看那王琦瑶,再是显年轻也遮不住浮肿的眼睑,细密的皱纹。他想:时间
怎么这般无情’上怜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瑶的头发,像个年长的朋
友似的。王琦瑶又笑了,轻轻弹开他的手,他却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说:你总
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只手理理他的头发,说:我没有看不起你。他坚持说:你就
看不起我。王琦瑶也坚持:我就没夜看不起你。他又说:其实,年龄是无所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