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码缝制,兜头套
上,再用大头针沿着身子一路别下来,从头做一件也不过这样的工程。但那白纱裙
终是处子的豪情,无论多么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变得十分安静,由着王
琦瑶整理修改。那群裾堆在脚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瑶的手在其间出入,感觉到那
纱线的潮湿,大头针的针头又有些秃,很难刺进去。不一会儿,她手心里出了汗,
额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纱裙里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看看前面的镜
子,镜子里有一个公主,美丽而高傲。镜子上方有一盏电灯照亮着,窗户叫布幔遮
住了,镜台上放了一把缠着头发的发刷。照相馆的化妆间里有着一股幽秘的气息,
包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两排密密麻麻的大头针,还有
裙洞里的大头针。头发也是做过手脚的,地上散落的发交就是证明。现在,这一袭
婚服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再披上婚纱,瀑布般直泻而下,几乎成了天人。
灯光大明的时刻,王琦瑶是坐在暗处,几乎成了个隐身人,没人看见她。灯光
聚集处,是另一个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瑶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该跟着来的,来
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这骗
局的当,几十年也不觉悟。那灯光骤地冥灭与骤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
这灯光其实是她最熟悉的,此时却离她远去。她分明看见摄影师的嘴动着,却听不
见一点声音,新人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场来,换了另一对立场。
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呼卿卿的声音。脱裙子的时候,
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给,给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个巨大
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个人都有些疲惫,
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云,无边无沿。然而,只要将目光向下移一
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涌入耳内。这天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
干,自行其事,黄浦江也是自行其事,总是流淌,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小林也跟了来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时有
鞭炮爆响。大年初二还是访亲间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动静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动静。
停下来的时候,便有一些冷清。两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连日的兴奋和辛苦消耗了精
力和心情,临到正式开幕,不由有些退缩起来。两人坐在桌边嗑瓜子,转眼间嗑出
一堆瓜子壳,嘴唇也黑了。太阳在地板上画着方格子,新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吃
瓜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王琦瑶试图挑起一些话题,也无人响应。她走到厨房烧
水,看见阳光已越到北窗,这是多少回复一日的。北窗上的阳光到底是走过一天的
路程,积攒了阅历,流露出善解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只觅食的麻雀,啄了几下飞
走了。王琦瑶推开窗,在窗台上放了几粒剩饭,等它明天再来吃。她回到房间去时,
竟见那两个一人占一张床,昏昏地睡着了。她一看时间不早,赶紧叫醒他们,催促
他们整装。不一会儿,日前走好的出租车就在后弄里撤喇叭了。
他们直到坐进汽车,脸上还水不地带着困意。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没有
信心坚持到底。想到即将来到的盛大场面,三个人竟都有些胆寒。新人是怯场,一
生只一场的戏剧就要开幕,他们却发现还没准备充分,手足无措,台词都忘得差不
多了。王琦瑶也是怯场,是做看客的准备设做好。这一幕幕的,尽是新花头,还有
这最后最辉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过去。现在,已经能看见酒家门前的灯光了,
铺了一地,光里头空着,等着人去填充。汽车靠了边,有一些闲人站住了脚,等着
看新人新事开场。王琦瑶先下车,再等那两人厂来。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让薇薇挽
住,然后在身后暗暗一推。他们并肩走了过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对啊!
9.去美国
薇薇结婚,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衣橱陡地空了一半,五斗橱也空了一半。王
琦瑶觉得,抚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发。她开始使用染
发水,但她的皮肤和身腰还是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这样成年的女儿,人们决不会
想到她的年纪。她也是用女儿来提醒自己的,否则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过的头
发比原先更黑亮,又增添几分年轻。王琦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便有些散漫,
想这是什么时候,何年何月?薇薇不在家,有时王琦瑶一天只吃一顿饭,从这天下
午睡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午后一二点,太阳走在一个地方,设移动过一样。星
期天是知道的,这一天,薇薇会和小林回家。他们早上来,晚饭后才走,生活恢复
了常规。一天过去,一切重又散漫下来,显得常规的力量很不够。但毕竟是给散漫
打了一个节拍,不至于陷入混饨。
婚后的薇薇和小林,变成了客人。她买菜买酒,煮汤烧饭,最后,人走了,留
给她的是一准吃剩的碗碟。王琦瑶在水斗洗侧着,心想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她收
拾完了,打开电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她坐下来,肘撑在桌面,徐
徐地吐出烟。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心里也是云遮雾罩。只一支烟就足够了,她收
起烟还得再坐一时,听那窗外有许多季节交替的声音。都是从水泥墙缝里钻出来的,
要十分静才听得见。是些声音的皮屑,蒙着点烟雾。有谁比王琦瑶更晓得时间呢?
别看她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懵懵懂懂,那都是让搅的。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
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瑶看
见的也是时间。星期天的晚上,王琦瑶不急着上床睡觉,谁说是独守孤夜,她是载
着时间漂呢!
这日子是无须数的,冬装脱下了,换上春装,接着春装也嫌厚了。小林的签证
下来了,八月就要到美国,去赶秋季的开学。这些日子就有些乱,有一阵,星期天
也不来,又有一阵,却是天天来。天天来是为了向王琦瑶请教置装的事情。人在中
国,想着美国,就好像那里是一个大派推,非有几套行头不行。王琦瑶带小林去培
罗蒙做西装,一路上教给些穿西装的道理。说到衣服,王琦瑶就有些活跃。她说衣
服是什么?衣服也是一张文凭,都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致被埋没。
小林听了这说法,觉着新鲜又好笑。王琦瑶就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一点不过分,衣
服至少是女人的文凭,并且这文凭比那文凭更重要。小林更笑了,转脸问薇薇:你
有文凭吗?王琦瑶冷笑一声道:那文凭读几年书就能读来,这文凭可是从生下地就
开始苦心经营的,也不要问薇薇,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只问问张永红就可知道。
薇薇就说:张永红有“文凭”,可到现在也找不到“工作”呢!这话说得很刻薄,
是那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人才说的,连王琦瑶听了都有些刺痛,说:你不用替她发
愁,她比你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再选式样,不免又发生了冲突。
薇薇倾向新近流行的大驳壳领,双排扣的款式。王琦瑶则坚持最规矩的西装,说这
才是本分,任何时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行的式样,必得当时当令,只需差上
一点点,便落到过时的下场;何况上海的流行,未必能与美国流行合拍。熊该虽没
有充分的道理,态度却很强硬。她天然地排斥者派的东西,喜新厌旧,目光又短浅,
看不清未来,于是一味地追赶时髦,还是脱离背景地看问题。她像吵架般地,还有
些蛮不讲理。王琦瑶只得说:让小林决定吧!小林却采纳了王琦瑶的意见,薇薇气
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剩下王琦瑶一个人在店里,走不好不走也不好,站
了一会儿,干脆也走了。去乘公共汽车的路上,想想三个人出来,却一个人回家,
真是无趣得很。南京路上的熙攘和喧闹,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里,已近中午。
那两人是下午才进门,嘻嘻哈哈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干
二净。王琼瑶也不问那西装的事,全当不关心,却见小林背着薇薇向她腴了腴眼睛,
是默契与讨好的意思。王琦瑶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们做什么样的西装与我何干
呢?
为小林置办行装,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差一点就会愧对美国似的。以前的旧
衣服,一件也用不上,里外全换新的。不仅求质,而且求量,每一种东西,都以打
为计,十二件十二件地买。从这点看,又不像去美国,倒像是去偏远地区插队落户。
美国那地方,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总之,能做到
的尽量都做到。这也有些像置办嫁妆,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个握在手,派上派不上
用场且是另一测事了。那两个特大号箱子,一点一点塞满,心里便踏实起来似的。
这一日,薇薇一个人回家,手脚很勤快地帮着做事情,将王掏瑶泡在盆里的两件衣
服也洗了。王琦瑶知道我该是有事求她,并且大体可断定是钱的事情。以前,她求
王琦瑶买衣服,就是这样表现的。不过,此时比那时更殷勤,出口也多了些犹豫,
毕竟是已出阁的人了,再向母亲伸手总是理亏。王琦瑶不免也生出些感叹,再想小
林这一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可夫妻聚首,薇薇一个人住在婆家,虽说也是家,到
底两下里都是不相干,前景也不可多想。等薇薇晾好衣服进来,见桌上已放了一些
钱,王琦瑶说:拿去给小林买双鞋,算我送的。薇薇没有拿钱,说春夏秋冬的鞋都
买了,不需再买鞋。王琦瑶看出她是嫌少了,就说,不买鞋就买别的,多的她也拿
不出,这算是她的一点心意。薇薇还是不拿钱,低着头。王琦瑶就有些心凉,不再
说什么,起身走开。不料薇薇却说话了,说的是某人某年也是去美国,什么都没带,
就带了他外婆给的一个金锁片,到了美国后,就凭这金锁片度过了最初的时期,站
稳了脚跟。王琦瑶听了这故事,心里便一动,她想:这是什么意思?接着便想起有
一日让小林替她去兑金条的事情,她一阵心跳,脸都涨红了。她抖着声音说:我可
从来没亏待过你们。薇薇惊异地扬起眉毛:谁说你亏待我们了,我们是向你借,以
后一定还的。王琦瑶几乎要落下泪来:薇薇你真是瞎了眼,嫁给这种男人!薇薇不
高兴了,说:是我自己来同你商量的,小林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也有几个戒指,但
都是十四开,贵在工艺上,卖不出钱,外面的人是看成色的,要不,我这几个押在
你这里,还顶不了你一个吗?王琦瑶这才明白薇薇看中的是她那一个老式嵌宝戒。
这是初识李主任的时候,李主任带她到老凤祥银楼买的,也可算得上是一只婚戒。
倘若说王琦瑶也有过婚姻的话。是一个纪念,可再是纪念也抵不过那人事皆非,沧
海桑田的,给就给了吧!王琦瑶停了停,开开抽屉锁,将那戒指取出交给了薇薇,
只说了一句:待男人太好,不会有好结果。薇薇没理会她.拿了戒指就走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锦江饭店办了一次宴请,亲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结
婚的场面还盛大。王琦瑶看着满面春风的薇薇,想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码,
还高兴!她一个人坐在满目陌生的林家亲友中,虽是无人搭理,脸上却还须保持着
微笑。待小林和薇薇敬酒敬到这一桌时,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泪却掉了下来,
倒弄得场面有些尴尬。后来,眼泪收住了,心里却抑郁得要命,也说不出个来由,
就是觉得没意思。看出去的灯影酒光都是蒙泪的,都是在哀悼什么,人脸上的笑也
是哭变的。那边年轻人的一桌上,乐得不行,吵得人耳聋,王琦瑶却觉得是悲极生
乐,全是哀的面孔。邻座一个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王琦瑶
看见的是血色。她几乎支持不到底了,心里痛得很,又不知症结在哪里,便无从解
开。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到头的样子。这种绝望是突如其来,且
来势汹涌,专找这样的大场面作舞台似的。场面越辉煌,哀绝的心清越强烈,隔着
一张桌子,她听见小林和薇薇在唱歌,这歌声眼看将她最后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