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视,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是。王琦瑶再把目
光移到灯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这女人扮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
奇怪的是,这情形并非明惨可怖,反而是起腻的熟。王琦瑶着不清这女人的长相,
只看见她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全堆在床脚头,因她是倒过来脚顶床头,头抵床脚地
躺着,拖鞋是东一只,西一只。片厂里闹哄哄的,货码头似的,“开麦拉”“OK”
的叫声此起彼伏,唯有那女人是个不动弹,千年万载不醒的样子。吴佩珍先有些不
耐烦,又因为有点胆大,就拉王琦瑶去别处看。
下一处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个也是三面墙的饭店,全是西装革履的,却冲
进一个穷汉,进来就对那做东的打耳光。作派都有点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
再贴到对方的脸上,却天衣无缝的样子。吴佩珍喜欢看这个,往复了多少遍都看不
厌,直说有趣。王琦瑶却有些不耐烦,说还是方才那场景有看头,是个正经的片子,
不像这,全是插科打诨,猴把戏一样的。两人又回到方才那棚里,不料人都散了,
那床也挪开了,剩几个人在地上收拾东西。她们疑心走错了地方,要重新去找,却
听表哥叫她们,原来,收拾东西的人里头就有表哥。他让她们等一会儿,再带她们
去别处逛,今日有一个拥在做特技呢!她们只得站在一套干等。有人问表哥她们是
谁,表哥说了,又问她们在哪个学校读书,表哥说不上来,吴佩珍自己说了,那人
就朝她们笑,一口白牙齿在暗中亮了一下。过后,表哥告诉她俩,这人是导演,在
外国留过学的,还会编剧,今天拍的这戏,就是他自编自导的。说罢,就带上她们
去看拍特技,又是烟又是火,还有鬼的。也都是底下的工人在折腾,留给演员去做
的事,只一眨眼。吴佩珍又要表哥带她们去看明星,表哥却面露难色,说今天哪个
拥都没拍明星的戏,说这明星的戏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
要随着明星的意思。吴佩珍便揭底似地说:你不是讲每天都可看见谁谁谁的?王琦
瑶见表哥脸上下不来,就圆场道:下回再来吧,天也黑了,家里人要等了!表哥这
就带了她们往外走,路上又遇见那导演一回,竟还记得她们,叫她们某某中学的女
学生,很幽默的,两人都红了脸。
回去的电车上,两人就有些懒得说话,听那电车的当当声。电车上有些空,下
班的人都到了家,过夜生活的人又还没有出门。那片场的经验有些出人意外,说不
上是扫兴还是尽兴,总之都是疲乏了。吴佩珍本来对片厂没有多少准备,她的向往
是因王琦瑶而生的向往,她自然是希望片厂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精彩,
心中却是没数的,所以她是要看王琦瑶的态度再决定她的意见。片厂给三符瑶的感
想却有些复杂。它是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神奇,可正因为它的平常,便给她一个唾
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空,但那期
待里的紧张却释然了。从片厂回来几天,她都没什么表示,这使吴佩珍沮丧,以为
王琦瑶其实是不喜欢片厂这地方,去片厂全是她多此一举。有一日,她用作忏悔一
样的口气对王琦瑶说,表哥又请她们去片厂玩,她拒绝了。王琦瑶却转过睑,说:
你怎么能这样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诚心。吴佩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她,
王琦瑶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转回头说:我的意思是不该不给人家面子,这是你们家
的亲戚呀!这一回,连吴佩珍都看出王琦瑶想去又不说的意思了,她非但不觉得她
作假,还有一种怜爱。动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实还是个孩子呀!这时
候,吴佩珍对王琦瑶的心情又有点像母亲,包容一切的。
从此,片厂就变成她们常去的地方。拍电影的窍门懂得了不少,知道那拍摄完
全不是按着情节的顺序来的,而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分别拍了,最后才连成的。拍
摄的现场又是要多破烂有多破烂,可是从开麦拉里摄取的画面总是整洁美妙。炙手
可热的大明星她们也真见着了一二回,到了镜头面前,也是道具一般无所作为的。
那电影的脚本则是随意地改变,一转眼死人变活人的。她们钻进电影的幕后,摸着
了奥秘的机关,内心都有一些变化。片厂的经验确是不寻常的经验,它带有一些人
生的含义。尤其在她们那个年龄,有些虚实不分,真伪不辨;又尤其是在那样的时
代,电影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
7。开麦拉
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
是准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声“开麦拉”的不同寻常的
意义,几乎是接近顶点的。那导演有时让她们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
遢都滤去了。还使暗淡生辉。镜头里的世界是另一个,经过修改和制作,还有精华
的意思。那导演已成为熟人,她们见他不再脸红。有几回,表哥不在片厂,她们便
直接找他。他自作主张的,喊她们一个叫“珍珍”,一个叫“瑶瑶”,好像她们成
了他戏里的角色似的。他背地里和片厂的人说,珍珍是个丫头相,不过是荣国府贾
母身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那样的;瑶瑶是小姐样,却是员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
流的。他把吴佩珍当小孩子看,喜欢逗她,开些玩笑;对王琦瑶则说有机会要让她
上一回镜头。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趁着人们对阮玲玉的怀念,说不定能捧出
一颗明星,也是带点玩笑的意思,却含蓄得多。王琦瑶当然也不会认真,只是有点
喜欢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导演竟真的打电话到家里,让她去试一试
镜头。王琦瑶心怦怦跳着,手心有点发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机会,她想,机会
难道就是这般容易得的吗?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里有些挣扎。她本是想不告
诉吴佩珍,一个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没结果,也只她自己知道,好比没
发生过的一样。可临到那一天,她还是告诉了吴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去,为了壮
胆子。晚上她没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晕,下巴也尖了一些。吴佩珍自然是雀跃,
浮想连翩,转眼间,已经在策划为王琦瑶开记者招待会了。王琦瑶听她聒噪;便又
后悔告诉了她。这一天的课,两人都没上好,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终于放学,两
人便蜇出校门,上了电车。这时间的电车,多是些家庭主妇般的女人,小手里拎着
布袋,身上的旗袍是有皱痕的,腿后的丝袜也没对准缝,偏了那么一点,头发或是
蓬乱,或是理发店刚出来戴了一顶盔似的,脸上表情也是木着的,万事俱不关心的
样子。电车在轨道里呕眶当当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们俩却是这漠然里的一个
活跃,虽然也是不作声,却是有着几百年的大事在酝酿的。下午三点钟的马路,是
有疲惫感的,心里都在准备着结束和换班了。太阳是在马路西面的楼房上,黄熟的
颜色。她们俩倒好像是去开始这一天的,心里有着许多等待。
导演先将她俩领进化妆室,让一个化妆师来给王琦瑶化妆。王琦瑶从镜子里看
见自己的形象,觉得自己的脸是那么小,五官是那么简单,不会有奇迹发生的样子,
不由颓丧起来。她由化妆师摆弄,听天由命的表情,有一段时间,她闭起眼睛不去
看镜子。她感到十分的难堪,恨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她还有些神经过敏,认为那
化妆师也是恨不得早点结束,手的动作难免急躁和粗暴的。她睁开眼睛再看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是个尴尬的自己,眼睛鼻子都是不得已的样子。化妆室的光是充足的
平均分配的光,没有抑扬顿挫,看上去都有些平铺直叙的。王琦瑶对自己没有信心
了,反倒是豁出去地,睁大眼睛看那化妆师的手法,看看自己一点一点变得不是自
己,成了个陌生人。这时,她倒平静下来,心清也松弛了,等那化妆师结束工作走
开时,她甚至还生出几分幽默感同吴佩珍开玩笑。吴佩珍说她简直像是嫦娥下凡,
她就说嫦娥也是月饼盒上的嫦娥,于是两人都笑。一笑,表情舒展了,脂粉的颜色
里有了活气,便生动起来。再看那镜子里的美人,也不那么生分和隔膜了。不一会
儿,导演就派人来招呼她去,吴佩珍自然尾随着。棚里灯架都支好了,那吴佩珍的
表哥在一个高处朝着她笑,导演却变得很严肃,六亲不认似地,指定她坐在一个床
上,是那种宁式眠床,有着高大的帐篷,架上雕着花,嵌着镜子,是乡下人的华丽。
导演告诉她,她现在是一个旧式婚礼中的新娘,披着红盖头,然后有新郎信来揭盖
头,一点一点露出了脸庞。导演规定她是娇羞的,妩媚的,有憧憬又有担忧的,一
古脑儿交给她这些形容词,全要做在一张脸上。王琦瑶虽是点头,心却茫然,还恍
恍的,不知从何着手。可此时她只是一个豁出去,反倒是很镇定,竟能注意到周围,
听见有邻近棚里传出来的“开麦拉”的叫声。
接着,一块红盖头蒙上来了,眼前陡地暗了。这时,王琦瑶的心才擂鼓似地跳
起来。她领悟这一时刻的来临,心生畏惧,膝盖微微地打颤。灯光开明,眼前的暗
变成了溶溶的红色,虽是有光,却是不明就里的光。王琦瑶发热似的,寒颤沿了膝
盖升上去,牙齿都磕碰起来。片厂里的神奇在光里聚集和等候着。有人走过来,整
理她的衣服,又走开了,带来一阵风,红盖头动了一下,抚着她的脸,是这一下午
的紧张里的一个温柔。她听见四周围一连串的“OK”声,是速进的节奏,有几分激
越的,齐心奔向一个目标的,最终是一声“开表拉”。王琦瑶的呼吸屏住了,透不
过气来,她听见开麦拉走片的机械声,这声音盖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记了她该做什
么了。当一只手揭去红盖头的时候,她陡然一惊,往后缩了一下,导演便嚷了一声
停。灯光暗下,红盖头罩上,再从头来起。
再一遍来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远去了,不复再现,本来也是幻觉一
样的东西。王琦瑶清醒过来,寒颤止住了,心跳回复正常。红盖头里的暗适应了,
能辨出活动的人影。灯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连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
声“开麦拉”虽是例行公事,也是权威性的,有一点不变的震撼。她开始依着导演
的交代在脸上作准备,却不知该如何娇羞,如何妩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担忧。喜怒
哀乐本来也没个符号,连个照搬都没地方去搬的。红盖头搞起时,她脸上只是木着,
连她天生就有的那妩媚也木住了。导演在镜头里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失误,王琦瑶的
美不是那种文艺性的美,她的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间里供自己人欣赏的,是
过日子的情调。她不是兴风作浪的美,是拘泥不开的美。她的美里缺少点诗意,却
是忠诚老实的。她的美木是戏剧性的,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
馆橱窗里的美。从开麦拉里看起来,便过于平淡了。导演不觉失望,他的失望还有
一点为王殇瑶的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没了。后来,为了补偿,他请一个摄
影的朋友,为王琦瑶拍了一些生活照,这些生活照果真情形大异,其中一张还用在
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沪上淑暖”为题名。
试镜头的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这是片厂里的小事一桩。王琦瑶从此不再去片厂
了,她是想把这事淡忘,最好是没发生过。可是罩着红盖头,灯光齐明的情景却长
在了心里,眼一闭就会出现的。那情景有一种莫测的悸动,是王琦瑶平静生活中的
一个戏剧性的片刻。这一片刻的转瞬即逝,在王琦瑶心里留下一笔感伤的色彩。有
时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会有一点不期然的东西唤起去试镜头的那个下午的记忆。
王琦瑶这年是十六岁,这事情使她有了沧桑感,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十六岁这个岁
数了。她还有点躲避吴佩珍,像有什么底细被她窥伺了去似的。放学吴佩珍约她去
哪里,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绝。吴佩珍有几次上她家找她玩,她也让娘姨说不在家
推了。吴佩珍感觉到王琦瑶的回避,不由黯然神伤。但她却并不丧失信心,她觉得
无论过多少日子,王琦瑶终究会回到她的身边。她的友情化成虔诚的等待,她甚至
没有去交新的女朋友,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