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汽弥漫着,哈着人的眼睛,眼里就有些湿润。窗外的天全黑了,路灯像星星一作
亮起来,有车和人无声地过去。树在晚风中摆着,把一些影一阵阵地投来,梦牵魂
萦的样子。这街角可说是这城市的罗曼蒂克之最,把那罗曼蒂克打碎了,残片也积
在这里。王琦瑶有一时不说话,看着窗外,像要去找一些熟识的人和事,却在窗玻
璃上看见他们三人的映像,默片电影似地在活动。等她回过脸来,一切就都有了声
色。眼前这两人真可说得天生地配,却是浑然不觉。王琦瑶静静地坐着,几乎没动
刀叉,她禁不住有些纳闷:她的世界似乎回来了,可她却成了个旁观者。
长恨歌·第三部
第二章
5.舞会
舞会上,那安静地坐在一隅,很甘于寂寞的女人,就是王琦瑶。她守着一堆衣
服和包,脸上带着些宽容的微笑,看着舞场中的人群,似乎是在说:你们都跳错了,
但也无妨。一个晚上,她也会有几次出场,和她作舞伴的是几个年轻的男女。当你
靠近他们,便可听见她轻声的指点,才晓得她是教他们来的。你还没有足够的经验
为她的舞步作评价,只觉得她的从容和镇静。在这种年轻人成堆的地方,能保持这
风度着实不容易。像她这样年纪的人,无论男女,在每个舞场,平均都有一个或几
个,专为舞会倒溯历史的。他们为舞场带来了绅士和淑女的气息,是三四十年前的,
虽然不起眼,却是舞场的正传。他们上场时,一律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初看
上去,你会以为他们是把跳舞当工作,本着负责的精神。可再往下看,你就在他们
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了心底的快乐。这快乐不是像年轻人那样如水漫流,而是在渠道
里流淌,不事张扬却后劲很足的样子。相形之下,年轻人那快乐就只能叫做疯狂。
这时你会明白拉丁舞的妙处,它将人的好情绪,严格规范在有序的动作中,使其得
到理性的表达,它几乎是含有哲学的,要看懂它不容易。因此,这些人物在今天的
舞场里,无一不显得落落寡合。这时节,迪斯科还没流传来,可年轻人已经没了耐
心,他们跳起舞来,大多动作草率而冲动,他们喜欢快速的舞曲,因为那能蒙人,
也能蒙自己。他们太急于攫取跳舞的快感,不管会不会的,跳起来再说。他们不晓
得约束的道理,那是可使快乐细水长流,并且滋生繁衍。他们太挥霍了,往往收支
不能相抵,一夜歌舞不够一夜用的。于是他们便一夜连一夜,是预支快乐和激情。
但那疯狂劲真是能感染人,在旁边想坐也坐不住,心怦怦跳着,血涌上了头。
有一次,是区政协举办的舞会,小林搞来入场券,几个人又去了。在这里,王
琦瑶看见了真正的拉丁舞。和以前去的舞会不同,这一次来的有一半是年过半百的
老人,他们穿着灰或者蓝的家常衣服,熟人和熟人围坐一桌。舞场设在饭厅,空气
中有着油烟的味道。地也脏了,重新拖过,又洒上一些滑粉,显得邋遢。天花板熏
黄了,可是那一周边沿却是文艺复兴风的花样,廊柱也是罗马式的,还有迎向花园
的拱形落地窗。灯光大亮着,倒不如暗些好遮一遮那个旧。这一亮,便什么也逃不
过眼睛了,连那脸上手上的老年斑,都历历可数的清楚。后来,音乐响了,从一个
四喇叭的录音机里放出,沙沙哑哑的,在空廓的大厅里,显得有些软弱。二三小节
过去,便有几对上了场,缓缓地滑行着。在那高大的穹顶之下,人变虚变小了,就
像个小人国似的。可这些小人儿全是舞蹈家,有过几十年舞蹈的经验,那舞姿全是
炉火纯青。别看他们不动声色,内里可是胸有成竹,路数全在心中。这是三十年不
跳也不会忘的,因为学的时候下功夫,练的时候也下功夫。虽是小人国,可那脸上
的表情却跃然入目,几乎称得上是肃穆。你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你晓得他们
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吗?这真是猜不透。他们看上去都有些悲喜交集似的,悲的什么
又喜的什么呢?年轻人都有些瑟缩,不肯下去跳,在跳的也放不开手脚。今晚的舞
场被凝重的气氛笼罩。这些头发花白的舞者,都是没有年纪的人,无古无今的,这
大厅也是无古无今。拉丁舞真是了不起,它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力,无论是旧,是
老,是落拓,是沧桑,有了它垫底,就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高尚。
王琦瑶怂恿薇薇他们去跳,自己坐在边上。有风从落地窗里吹进来。她看着眼
前的场面,觉得就像是从三十年前照搬过来的,只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
了。她甚至看得见旧窗慢上,有成缕的灰尘缓缓地飘落下来,坠入画面,消失了踪
迹。等年轻人渐渐加入进去,那画面的颜色才鲜明起来。有几个是身着盛装的,虽
和现境不相配,跳得也不怎么样,可那衣袖裙裾,却不由分说地夺人眼睛。青春也
是夺目的,只那么几点,便将气氛活跃起来。有些乱,分明是错了节拍,却也顽强
地向下走,直到曲终。还有误以为舞步就是走步,于是纵横交错,满场地梭行。正
跳着,忽然来了两个抬汽水箱的人,号召人们凭入场券去领汽水。于是就有等不及
的,从舞蹈的人丛中穿越,去领汽水。拔瓶盖的声音连成一片。还有人自作主张跑
到录音机处,将奏到中间的舞曲按停,换上自己带来的磁带,叫人停不了又接不上。
好了,这下全来了,连那民间的山歌都作了快四步跳,方才那古典派的一幕则作了
鸟兽散,七零八落的。王琦瑶正坐着,忽有人来请她跳舞,倒是一位老先生。这时,
舞会已到了将近尾声的时分,有些如火如荼,渐渐不分你我,天下与共的气氛。王
琦瑶缓缓被带入舞池,前后左右都是人,却谁也不看谁,沉浸在各自的舞步中。虽
是同一支舞曲,但每个人都觉着是自己的,各有各的跳法。这老先生的舞步就像是
跌跟,长了便觉出那步子里的节律。在一片活跃之中,这样的舞步就像是海里不动
的礁石。王琦瑶从这老人的舞步里就已经辨别出他是哪一类人,是那种规规矩矩,
兢兢业业,持一份殷实家业,娶一位贤良太太,为了应酬才涉足舞场的好好先生,
当年那些未嫁女儿的操心的父母们,眼睛都是盯着这类先生的。如今,他已满头白
发,衣服也改了样子。舞曲终了,正好将王琦瑶送回原位,老先生轻轻一握她的手,
然后松开,微微一颔首,转身走了。随后,最后一支舞曲响了,是《魂断蓝桥》的
插曲“一路平安”。
除了单位举行的舞会,还有一类家庭舞会。房间稍大一些,再有个录音机,便
成了。张永红新结识的男朋友小沈,就常组织这样的舞会,也不是在他家,而是在
他的朋友家。有一回,也邀请王琦瑶去,说是请她教大家跳舞。王琦瑶说了声,她
能教什么呢,就跟着去了。小沈这朋友,竟是住在爱丽丝公寓,也是底层,不过是
隔了两个门牌。虽然是晚上,周围又变得厉害,可王琦瑶一进那个院落,便认了出
来。她奇怪自己这么多年里却从来没再来过一回,倘若不是今晚来跳舞,大约一辈
子也走不到这里。说起来,才是三四站公共汽车的距离,倒像是隔山阻水似的。有
时候想起爱丽丝公寓,就好比上一世的事情。小沈这朋友的一套公寓,虽也是底层,
隔间却有些区别,有两个卧室,客厅也多了个手枪柄似的一角。这朋友的父母姐妹
都陆续去了香港,上海只他自己一人,住这么一套房子,虽是卫生煤气一应俱全,
却没什么烟火气。来了这些人,也不烧开水,放了一桌啤酒和汽水。王琦瑶他们到
时,已经有几对人来了,在音乐声中缓缓起舞。也不知谁是主,谁是客,人们都很
熟悉的样子,自己到冰箱里拿冰块,听见门铃响,谁都去开门,进来的人也像到了
自己的家。甚至有一人,对跳舞没兴趣,自己跑进卧室睡觉去了。说是请王琦瑶教
跳舞的,其实没有一个人来向她学习,都是自己管自己跳。王琦瑶先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看大家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也就放松下来,干脆拿出主人翁的姿态,跑到厨房
烧了壶水,冲在热水瓶里,又找到茶叶盒,泡了一杯茶,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接着
又有几个跟着泡了茶,也不问问是谁烧的水,天生该有似的。这时候,房间里大约
聚了有二十来个人,有人将灯关了几盏,只留下一盏台灯,昏昏黄黄地照着,将些
人影投在墙上,黑森林一般。王琦瑶坐在暗处,因没人注意,感到很自在。她想她
竟回到了爱丽丝,但爱丽丝却是另一个爱丽丝,她王琦瑶也是另一个王琦瑶了。
王琦瑶坐在沙发里,手里的茶杯已经凉了。她的影子在密密匝匝的影子里,被
吞掉了,她自己都要将自己忘了。要说她才是舞会的心呢!别看她是今晚上唯一的
不跳,却是舞会的真谛,这真谛就是缅怀。别看那些人举手投足,舞步踩得地板哼
哼响,岂不知他们连舞曲的尾巴都踩不着,音乐只是音乐的壳,约翰·施特劳斯蜕
了一百年的蝉蜕,扫扫有一大堆的。那把群裾展成莲花似的旋转,一百转也是空转,
里面裹的都是风,没有一点罗曼蒂克。那罗曼蒂克早已无影无踪,只留有一些记忆,
在很少几个人的心里,王琦瑶就是其中一个。那是一点想念罢了,哪经得住这么大
肆张扬的折腾,一折腾就折腾散了。这舞会啊,开了不如不开,怎么着都是走样。
就好像一个古墓,不出土还好,一出土,见风就化。在舞曲间歇时分,王琦瑶听见
窗外有无轨电车驶过的声音,从百乐门那边传来,她想:这就是爱丽丝的夜晚吗?
6.旅游
小林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之后,为表示庆贺,王琦瑶拿出钱让小林带薇薇去杭州
玩几日。小林却说:伯母为什么不去呢?王琦瑶一想,那杭州虽然离上海近,却从
没去过,便准备一起出行。临走前,趁薇薇去上班,把小林叫到家里,交给他一块
金条,让他到外滩中国银行去兑钱,并嘱他不要告诉薇薇。如今,王琦瑶对小林比
对薇薇更信得过,有事多是和他商量,也向他拿主意。而小林呢,凡事也是多和王
琦瑶商量。和薇薇是玩耍快活,要遇上心情不好,倒更愿意同王琦瑶倾说,可以得
些安慰。在内心里,小林要说是将王琦瑶当未来的岳母,还不如说是当朋友。王琦
瑶也至少是将他当半个朋友看的,她有时甚至会忽略他的年轻,同他说一些自己的
心情。当她将金条交给小林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这笔财产的来历,
这可是个大秘密。王琦瑶这几十年里,积攒了多少秘密啊!她听着小林下楼出门,
近中午时便回来了,送还给她一沓钞票,于是,那隐秘往事也像兑了现似的,不提
也罢,小林也并不多问,这城市里的财富也像秘闻一样,名不见经传。像小林这样
的上海老户人家,自然是明白这些的。王琦瑶留他吃过午饭,便回家了。
在杭州玩的三天里,王琦瑶尽力做到“识相”两个字。每天清早,她先起来,
走出宾馆转一圈。他们住的宾馆是在里西湖,她就沿着湖走,一直走到白堤。太阳
把湖水照得灼亮,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然后回来。路上,正和薇薇小林相遇,他
们也是散步去的。她对他们说一声:等你们吃早饭啊,便走了过去,进到宾馆。这
时,浴室里还有热水供应,洗一个澡,换身衣服,下去到餐厅,坐一刻,他们便来
了。白天的活动,三次里有一次她缺席,晚上的时间统统给他们俩自由。薇薇直要
到十二点才回房间,王琦瑶听见周便闭上眼睛装睡。听着薇薇碰碰撞撞地洗澡,刷
牙,开灯,关灯,最后上床,转眼间睡熟,响起轻轻的鼾声。她这才敢翻身,睁开
眼睛,那眼睛闭得都有些累了。房间里其实很亮,什么都看得清楚,那光有一些极
轻微的波动,想来是从湖面上折来的光。王琦瑶想着白天去过的九溪十八洞,一派
空山鸟语的意境,心想去那里做个女隐士怎么样?样样事情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那样的少人迹的地方,一百年都和一天一样,没什么过去和将来,也很好。但又觉
着现在再去做隐士,有些晚了,已经付出的那半生的代价,难道都算作徒劳?都不
计结果了?岂不是吃了大亏,又岂不是半途而废。再要去想那结果当是什么,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