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终其人的一生。这些歌哭是从些小肚鸡肠里发出,鼓足劲也鸣不高亢的声音,
怎么听来都有些嗡嗡营营,是敛住声气才可听见的,可是每一点嗡营里都是终其一
生。这些歌哭是以其数量而铸成体积,它们聚集在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种称之为
“静声”的声音,是在喧嚣的市声之上。所以称为“静声”,是因为它们密度极大,
体积也极大。它们的大和密,几乎是要超过“静”的,至少也是并列。它们也是国
画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静声”其实是最大的声音,它是万声之首。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
来自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
所在的工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
停止对加入共产党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
们的到场会亵渎蒋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
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
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
谧的聚会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在追悼会之后才
知道蒋丽莉的死讯。大悲之痛似乎已经过去,这消息甚至还使他们产生轻松之感,
是为蒋丽莉的终于解脱。尽管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们都是妥协
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蒋丽莉一生都在挣扎,与什么都不肯调和,一意孤行,
直到终极。他们对蒋丽莉的祭把是分开进行,互相都瞒着,却不约而同是在第二年
的清明。程先生独自去龙华骨灰存放堂洒扫一回,王琦瑶则是在夜深人静时替她烧
了一刀纸。虽然是她不信,蒋丽莉也不信,可总是万般无奈中的一点安慰,否则又
能如何?追悼会上,蒋丽莉的山东婆婆哭声不断,几乎将厂领导的悼词遮盖。她的
啼哭引起一片应和之声,这乡下人的哭丧调,使整个追悼会从头至尾充满了真实的
哀恸。
16.“此处空余黄鹤楼”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身在这个夏天。回想一九
六五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欢,是乐极生悲的前兆。不过,这是不明就里
的小市民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准备。因
此,一九六五年的歌舞其实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点没有察觉危险的气息。对他们
来说,这个夏天的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
桅子花,玉兰花,晚饭花,凤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里盛开着,香气
四散。只有鸽群,不时从屋顶惊起,陡地飞上天空,不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
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翅膀都快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
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前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
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
日之下。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练带着阴潮的霞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
来是要腐烂下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
作代价的。这些人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的
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
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一个
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时候,
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还藏有着
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命在上海弄
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特征。它穿透
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无蔽。这些隐秘的内心,有一些
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却是这城市生命的一
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
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底之薪,却是看不见的。
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是晦涩,阴霉,却也有羞怯
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城
市一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在一
起可就不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哭都源
于此,又终于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的书籍,
唱片,高跟鞋;从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红木家具,
男女服装,钢琴提琴,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看见,撕破的照
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死的鬼魂。最后,
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马路上了。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的
那些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乌
烟瘴气笼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最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隐私被揭
露的同时失去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要全信,可
也不要不信,在那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点实情其实很
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一夜之间诞生
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字报,白纸黑字
地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撤下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你看这些,能把
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武
器,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这夏天,什么样的情节,
都有人相信。他家的地板撬开,墙打穿了,环绕程先生的神秘气息有增无减。他被
逼供了几天几夜,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将他关起来,锁在机关的一间厕所里,一关
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程先生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他吃,他睡,他写,他说,
都听凭着别人的意志。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空洞。夜深人静,有彻夜不断的水滴的声
音,那是抽水马桶的漏水声,就好像时间的更漏。一个月过去,程先生被释放回家,
已是深夜两点,没有公交车,他是步行回家。马路上没有人,外滩的江边也没有人,
走进他住的大楼,大楼里静悄悄。电梯停在底层,锁着门,穹顶上开一盏电灯,将
惨白的光洒下楼底。他一层层走在围绕电梯铁索盘旋而上的楼梯,脚步激起回声,
在穹顶下左冲右突。窗户外传来江水拍岸的声响,可看见漆黑江水里的航标灯亮。
他走到顶楼,推门进去,房间里意外地亮着,月光照在地上,原来所有的窗幔都已
扯下。于是,他就想不起开灯,走过去,在月光里站了一时,然后在地上坐了下来。
这一晚的月光照进许多没有窗幔遮挡的房间,在房间的地板上移动它的光影。
这些房间无论有人无人,都是一个空房间。角落里堆着旧物,都是陈年八辈子,自
己都忘了的,这使它看上去像废墟。房间是空房间,人是空皮囊,东西都被掏尽。
其实几十年的磨确本已磨得差不多,还在乎这一掏吗?今天的月亮,是可在许多空
房子和空皮囊里穿行,地板缝里都是它的亮。然后,风也进来了,先是贴着墙根溜
着,接着便鼓荡起来,还发出啧啧的声响。偶尔地,有一扇没关严的门窗“噼啪”
地击打一声,就好像在为风鼓掌。房间里的一些碎纸碎布被风吹动了,在地板上滑
来滑去。这些旧物的碎屑,眼见得就要扫进垃圾箱,在做着最后的舞蹈。
这样的夜晚真是很凄凉,无思无想,也没有梦,就像死了一样。等天亮了,倒
还好些。可以去看,去听。可现在,看也没什么看,听也没什么听。街上多出许多
野猫,成群结队地游荡。它们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灵魂在做梦游。它
们躲在暗处,望着那些空房间,呜呜地哀叫。它们无论从多么高的地方跳下,都是
落地无声。它们一旦潜入黑暗,便无影无踪,它们实实在在就是那些不幸的灵魂,
从躯壳中被赶出。还有一样东西也可能是被驱出皮囊的灵魂,那就是下水道里的水
老鼠。它们日游夜游,在这城市地下的街巷里穿行,奔赴黄浦江的水道。它们往往
到不了目的地便死了。可终有一天,它们的尸体也会被冲进江水。它们是一种少有
人看见的生物,偶尔地,千年难得见上一面,便会惊奇得了不得。在今天这个月夜
里,下水道里几乎是熙熙攘攘,正举行着水老鼠的大游行。这个夜晚啊,唯独我们
是最可怜的,行动最不自由,本是最自由的那颗心,却被放逐,离我们而去。幸亏
我们都睡着,陷于无知无觉的境地,等到醒来,又是一个闹哄哄的白天,有看有听
又有做。
程先生是睁着眼睛睡的,月光和风从他眼睑里过去,他以为是过往的梦境。他
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周围,他的家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可是江边传来的第一声汽笛
唤醒了他,月光逝去又唤醒了他,最初的晨霭再唤醒了他。他抬头看看,一个声音
对他说;要走快走,已经够晚了。他没有推敲这句话的意思,就站起身跨出了窗台。
窗户本来就开着,好像在等候程先生。有风声从他耳边急促地掠过,他身轻如一片
树叶,似乎还在空中回旋了一周。这时候,连鸽子都没有醒,第一部牛奶车也未起
程,轮船倒是有一艘离岸,向着吴湖口的方向。没有一个人看见程先生在空中飞行
的情景,他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地无声。他在空中度过的时间很长,足够他思考一
些重要的事情。他一离开窗台,思绪便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想,其实,一切早已经
结束,走的是最后的尾声,可这个尾拖得实在太长了。身体触地的一刹那,他终于
听见了落幕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成
了一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难以想象那格子里曾经有过怎样沸腾的情景,有着生与死
那样的大事情发生。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几乎不相信能容纳一
个昼夜的起居。它们看上去还是那么单薄,一弯楼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楼梯,就好
像经不起一脚踩的样子。看那一面面的后窗,窗外边是蓝天,有窗没窗都一个样。
门也是可有可无,显得都有些无聊。可就是这些木头和砖垒起的小方格里,有着我
们的好日子,和坏日子。让我们把墙再竖起来吧,否则你差不多就能听见哭泣的声
音,哭泣这些日子的逝去。让这些格子恢复原样,成为一座大房子,再连成一条弄
堂,前面是大马路,后面是小马路,车流和人流从那里经过。无论这城市有多少空
房子,总有着足够的人再将它们填满。这城市的人就像水一样,见空就钻。在这里
你永远不会有足够的空闲去哀悼逝去的东西,挤都来不及呢。不过那是将一百年作
一年,一年作一天那么去看事物的,倘若只是将人的一生填进去,却是不够塞历史
的牙缝。倘若要哀悼,则可哀悼一生。但那哀悼纵然有一百年,第一百零一个年头,
也就烟消云散。在这城市里生活,眼光不需太远,却也不需太近,够看个一百零一
年的就足矣。然后就在那砖木的格子里过自己的日子,好一点坏一点都无妨。虽说
有些苟且,却也是无奈中的有奈,要不,这一生怎么去过?怎么攫取快乐?你知道,
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里,藏着的都是最达观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信念还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