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又是乱麻中的一个结,多少的解不开理还乱。人其实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烦死的。
婴儿的世界却是简单的世界,当他们对我们笑的时候,那世界便打开了窗口。蒋丽
莉看着那婴儿时,心里确实有一刻平静。但她的烦乱心情使她脸上总带有紧张与暴
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有时会哭。她去哄她,又总是越哄越哭,
她简直束手无措,心里是无比的沮丧。
王琦瑶直要等她实在没办法了才去解围,孩子在她手里三下两下就弄服帖了。
王琦瑶好笑地说:你这三个孩子都是白生了。蒋丽莉说:我虽然生了三个,却是头
一遭抱孩子。王琦瑶便有些感动,说:送给你做女儿吧!话一出口就觉不妥,亵渎
了蒋丽莉似的,赶紧添一句:就怕她没这个福气。蒋丽莉却不在意,反而说:要是
照耶稣教的规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瑶又脱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
蒋丽莉一下子涨红了脸。王琦瑶以为,她.要发怒,但是没有。红潮渐渐从她脸上
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伤感,说: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亲的。这一回
轮到王琦瑶脸红了,红过了才说:那她才真是没福气呢!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着
孩子。孩子刚吃饱奶,眼睛一闭一开,十分安宁的样子,许多尴尬事便在这安宁的
眼光中变得自然和温和了。在春天的一个风和日暖的星期天里,蒋丽莉甚至硬拉来
程先生给她们和孩子照相。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有这孩子是多出
来的,打破了幻觉。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走在公园里,出于好心情而赞叹着花草
树木。这些花草树木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支撑不起似的,软弱和稀疏,虽
然处处流露出精心养育的迹象,却反而透出一股无奈挣扎的表情。只有看着孩子在
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学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娇嫩的小脚步,掩盖了草地的贫瘠枯萎。
各色各样的玩具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游戏。王琦瑶把孩子也放
下地来,三个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腾。
康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
就没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不过,原先的爱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释淡了。他们坐在一
起,不再有冲动,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习惯使然。总之,他们
成了一对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所以,当王琦瑶
听说康明逊在与人约会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难过,至多调侃他几句,康明
逊也看出她的木认真和不在意。因为来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机会离开,而是从
容行事,相当的挑剔。因此,虽然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约会,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明确
了关系的,到了后来,连约会也疏落了下来。如今,他们两人之间不再是如火如荼
的热烈,但却是很稳定,甚至称得上牢固的一对。倘若不是有个孩子在中间梗着,
康明逊还会来得更勤一些。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许多回忆都因她而起,打搅了
他的平静。当孩子会说话的时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这称呼会吓他一跳。他
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时会追着他讨债,又惶恐又有点厌恶。王琦瑶看出这些,
于是当他上门时,她总是把孩子打发到邻人家或者弄堂里去玩,避免这种尴尬的局
面。蒋丽莉也使康明逊不安。他初次看见她,还以为是派出所的户籍警,穿一身蓝
咋叽制服,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是一双乱糟糟的中学生样式的丁字猪皮鞋。她说
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过蒋丽莉这个
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她看他的
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便绕开这两种
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影响不了他们什
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王
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里,那盒
金条,她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了钱,她却
一分没用,因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子的医药费和
营养费。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当王琦瑶
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夜深人静时,
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
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的
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
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多次的重复淹没了。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
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
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层,知道是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
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雕花的木盒了。而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
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
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
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
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
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
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一点煨
汤或是煎药的小火,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坚韧还是节省的
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
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还
小的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实地
往前去。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
空,才会发现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资
源,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和暖
气流,它决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鲜艳的
色彩,滋养着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静中有动。
夜晚的灯光,虽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都有用处,有
情有景,有物有人,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了平常心。这就
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间,在那里度过他
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个游子终于回了家。
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长,就是拍摄肖像。开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
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逐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
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岁,在年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
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一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
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里,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
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是因王琦瑶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
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胜的表现,于寻常处见魅力。程先生不
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拿出手的,全都
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黑暗之中,
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一般的,
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协调
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吁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
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
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
之后,程先生就睡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都
烟消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雨都
是漏进来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这
城市的旧来,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复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水是一沙
稠过一流,积淀着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颜色的,日
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鲜润
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跟着一起长年纪
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先生在暗房里忘记
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分外活跃的时刻,越
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声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
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片,拉开暗房窗户上厚重的布慢,看
见了晨赁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
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
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
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顶
楼上,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
更是一个谜。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
么样的软体生物。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
上自由的年头,许多神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
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人
来拍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然有
些怪腐,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字也用
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王琦
瑶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归于温存的
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动之中,她紧
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
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叫
它“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少,
可从来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要叫人
吓破胆的。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
暗的肤色,挑肥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健康状况的退步,
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
于是减弱了对病痛的反应。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
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为小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
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
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
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