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很坚持,坚持是因为都不留后路,虽是谅解,可也无奈。他们都是利益中人,
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乐的。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了,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推静脉针的病人,将伽门刚送
走,又听楼梯上脚步响了。王琦瑶想:难道有第三个来了吗?可都挤在一起了。然
而,楼梯口上来的竟是康明逊。这是他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并且突如其
来,两人都有些尴尬。王琦瑶心跳着,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又拿来糖果瓜子招待。
她忙进忙出,有点脚不洁地的。康明逊说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却铁将军把门,
只得回家,不料忘带钥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亲都去看越剧,连娘姨也带去了,
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开门,只得到她这里来坐坐,等一会儿戏散场就回去。他絮絮
叨叨地说着,王琦瑶只听对了一半,问他今晚去看什么戏,哪一个戏院。康明逊便
再从头解释一遍,还不如前一遍来得清楚。王琦瑶更有些糊涂,却作出懂的样子,
可不过一会儿又很担心地问,戏是几点开场,会不会迟到了。事情变得夹缠不清,
康明逊索性不再解释。王琦瑶本是没话找话,见他不答,也不问了,两人就沉默下
来。房间里显得分外地静,隔壁人家的动静都能听见。桌上酒精灯还燃着,一会儿
便烧干了,自己灭了,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酒精味,有些呛鼻的。这时候,楼梯
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王琦瑶想:这是谁呢?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发生什
么事情。来人是里弄小组长,收弄堂费的,连房门也没进就又走了。屋里的两个人
听着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踏空了一级,不由都惊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
笑了。霎那间,便有了一个什么默契,而气氛却更加紧张,竟有点箭在弦上的味道。
王琦瑶端起康明逊喝干的茶林到厨房添水,她从后窗看见远处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
的一颗红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带着些祈祷的心情,想:有什么样的事情来临呢?
她端了添满水的茶杯再进房间,见那康明逊也是木登登他坐着,脸对了窗,不知在
想什么。王琦瑶把茶林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晓得今天是挨
不过去的,就算挨过今天也终有一天是挨不过去。康明逊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
拉了窗帘,就有点面壁的意思,这姿势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他们
静默的时间是有点过长了,这也是有话要说的证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
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没
有办法?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她倒
平静下来,心里安宁,无风无浪。她是有些恶作剧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说
出来,虽然这名目已与她无关,但无关也要是有名有目的无关。看他受窘,她便想:
她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康明
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点地红出来。
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此处,王琦瑶的
声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泪,却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康明逊转过
脸,求饶似地看着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忧了,一时想不起问
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康明逊心软了,多年
前的那个阴霸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
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有什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
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泪,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
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地收了泪。抬眼望望四周,一
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个人时不觉得,
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么说不出
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
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康明逊说:照你的话,
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
就更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传盈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
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
明迹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
男人,男人却不知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
什么了?康明逊说:你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
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
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划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进
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
哪!他们俩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他们
这两个男女,一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
情,是为着长远的利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
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
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
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
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
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
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
么知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
然说起一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
那情景说得这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小姐是谁。王琦瑶又说:这时她就晓得他们是
鸳梦难圆了。康明逊拥着她说:这不是圆了吗?王琦瑶就冷笑:圆的也是野鸳鸯。
康明逊自知理亏,松开她,翻身向里。王琦瑶就从背后偎着他,柔声说:生气啦!
康明逊先不说话,停了一会儿,却说起他的二妈。他说他从小是在大妈跟前长大,
见了二妈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能单独和她在一处,在一处就想走。他想起这点心
里就发痛,什么叫做难过,就是二妈教给他的。最后,他说道:他同二妈二十几年
里说的话都不及同王琦瑶的一夕。王琦瑶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
里满是怜惜,她对他不仅是爱,还是体恤。康明逊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我
还是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要比前一个更添了凄凉。做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可他
没想到他的坎设在了这里,真是没办法。王琦瑶安慰他,她总是和他好,好到他娶
亲结婚这一日,她就来做伴娘,从此与他永不见面。康明逊说:你这才是要我死,
一边是合欢,一边是分离。到了这时,他们打趣的话都成了辛酸的话,说着说着就
要掉泪的。
他俩虽做得形不留影,动不留踪,早来暮归避着人的耳目,但瞒得过别人,还
瞒得过严师母吗?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没什么的时候已经在猜,等有了些什么,
那便不猜也知道了。严师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无意中做了牵线搭桥的角色。她还
怪康明逊不听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瑶,明知不行,却偏要行。她
想:康明逊不知你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吗?在严师母眼里,王琦瑶不是个做舞
女出身的,也是当年的交际花,世道变了,不得不归避起来。严师母原是想和她做
个怀旧的朋友,可她却怀着觊觎之心,严师母便有上当被利用的感觉,自然不高兴。
她不再去王琦瑶处,借口有事,甚至牺牲了打牌的快乐,那两人心里有点明白,嘴
上却不好说。萨沙倒还是照来不误,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夹在他们中
间,是他们的妨碍,也是障服法。王琦瑶有一回问康明逊,严师母会不会去告诉他
家,他们俩的事。康明逊让她放心,说无论怎么他终是个不承认,他们也无奈。王
琦瑶听了这话,有一阵沉默,然后说:你要对我也不承认,就连我也无奈了。康明
逊就说:我承认不承认,总是个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想负气也负不下去。康明
逊安慰她说,无论何时何地,心里总是有她的。王琦瑶便苦笑,她也不是个影子,
装在心里就能活的。这话虽也是不痛快,却不是负气了,而是真难过。这就是他们
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乐,不想这快乐是掺一半难过的。他们没想到眼
前的快乐其实是要以将来作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作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锁
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
两人暗底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
人都对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
父亲关着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
来过客人了,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
是代人受过的样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
然都冷着,爱理不理。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
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
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
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
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
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
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
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
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调嫩,也是代他们发言。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
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里黑下来,他们也
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贴肤的温暖和
实在。
康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
点,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
见父亲坐在鸭绒被里看一份报纸,脸色很平静。姐妹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
唱的是那种新歌曲,有点镀铝的,却也是平静的气象。大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
点心。他其实不饿,却不敢拂大妈的好意,便点了头。他吃红枣莲心粥时,大妈和
二妈坐在一边织毛线,谈论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剧,问他想不想看。他就说,倘若大
妈二妈想看,他就去买票。她们则说,倘若他有空就去买,没空便算了。一连三天
都是平静度过,他开头还等着他们来问,后来便不等了,他想他们不会问了。他们
一定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那盒
蛋糕也无影无踪。康明逊不知是喜是悲,他足有整整一周没去王琦瑶那里。他陪两
个母亲看越剧,陆两个姐妹看香港电影,又陪父亲去浴德地洗澡。父子俩洗完澡,
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说话,好像一对忘年交。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
壮年,自己只是个小男孩。他忽有点鼻酸,扭过头去,不敢看父亲颈项上叠起的赘
肉。
王琦瑶在家里日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