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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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恨 歌-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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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墙虎,那辉煌的光却在照耀。这照耀辐射广大,穿透
一切。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王琦瑶眼前还出现阿二乘船去上海的景象,是乘风而去的。她想,阿二真是勇
敢啊,竟把戏言当真了。可那戏言果真是戏言吗?难道不能说是预言?她想:连邬
桥的阿二都去得上海,她上海生上海长的王琦瑶,又何故非要远离着,将一颗心劈
成两半,长相思不能忘呢?上海真是叫人相思,怎么样的折腾和打击都灭不了,稍
一和缓便又抬头。它简直像清人对情人,化成石头也是一座望夫石,望断天涯路的。
阿二一走便音信全无,送豆腐的伙计也说没有信来。王琦瑶更断定阿二是去了上海。
茫茫人海中,哪里是阿二的立足之地呢?她不由感叹阿二的鲁莽,可是阿二的传奇
毕竟是开了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二呢?王琦瑶有些怅惘。她推开窗户,看水边
的月亮地,看到的也是上海的影子,却是浅谈了许多,在很遥远的折射的光之下。

  邬桥并不是完全与上海隔绝,也是有一点消息的。那龙虎牌万金油的广告画是
从上海来的,美人图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产物,百货铺里有上海的双妹牌花露水、
老刀牌香烟,上海的申曲,邬桥人也会哼唱。无心还好,一旦有意,这些零碎物件
便都成了撩拨。王琦瑶的心,哪还经得起撩拨啊!她如今走到哪里都听见了上海的
呼唤和回应。她这一颗上海的心,其实是有仇有怨,受了伤的。因此,这撩拨也是
揭创口,刀绞一般地痛。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是甘愿受的。震动和惊吓过去,
如今回想,什么都是应该,合情合理。这恩怨苦乐都是洗礼。她已经感觉到了上海
的气息,与阿二感觉的不同,阿二感觉的都是不明就里,王琦瑶却是有名有实。桅
子花传播的是上海的夹竹桃的气味,水鸟飞舞也是上海楼顶鸽群的身姿,邬桥的星
是上海的灯,邬桥的水波是上海夜市的流光溢彩。她听着周城的“四季调”,一季
一季地吟叹,分明是要她回家的意思。别人口口声声地称她上海嫂嫂,也是把她当
外乡人,催促她还乡的。她的旗袍穿旧了,要换新的。她的鞋走了样,也要换新。
她的手脚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这人有些千疮百孔的,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
  阿二还是没有信,传奇的开头总是堰声屏息,无声无闻。王琦瑶再不怀疑阿二
是去了上海。有个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还有些不甘心。现在,王琦瑶
还没走,邬桥却已在向她挥手告别,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虽在眼前,却已成了记
忆,雾蒙蒙,水蒙蒙的。邬桥的柳丝也是梦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王琦瑶也注
意到船了。船在桥洞下走过,很欢快的样子,穿过一个桥洞又一个桥洞,老大也是
唱昆山调的。转眼间一冬一春过去,莲蓬又要结籽了。王琦瑶乘上回苏州的船,两
岸的房屋化成石壁,上面有千年万年的水迹和苔藓,邬桥变成长卷画一般的,渐渐
拉开。碾米的水难声凌空而起,是万声之首。邬桥的真实和虚空,邬桥的情和理,
灵和肉,全在这水华声中,它是恒古的声音。昆山调也是恒古的声音,老大是恒古
的人。
  王琦瑶从邬桥走出来了,那画卷收在水岸之间,视野开阔了,水鸟高飞起来,
变成一个个黑点。岸上传来轰麻雀的铜锣声,睡镍铬骼,敲着得胜令的点子。红日
高照,水面亮得像镜子,照的木是人,而是天。天上没有云,也是个大镜子,照着
碧水荡漾。有无数船只乘风行驶,万响争流的情景,你说心能不鼓荡吗!
  没见苏州,已嗅到白兰花的香。苏州是上海的回忆,上海要就是不忆,一忆就
忆到苏州。上海人要是梦回,就是回苏州。甜糯的苏州话,是给上海诉说爱的,连
恨都能说成爱,点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园子,是从苏州搬过来的,藏一点闲情逸致。
苏州是上海的旧情难忘。船到苏州,回上海的路便只剩一半了。
  从苏州到上海的一段,王琦瑶是坐火车,船是嫌慢了,风也不顺帆的。车是夜
车,窗外漆漆黑,有零星的灯掠过,萤火虫似的。王琦瑶的心此刻是静止了的,什
么声音也没有,风声都息了。窗外的黑,就像厚帷幕一般,上海就在那幕后,等待
开幕的一刻。窗外的黑还是隧道,尽头就是上海。当上海最初的灯光,闸北污水厂
的灯光,出现在黑夜里头,王琦瑶忽然间热泪盈眶。灯光越来越稠密,就像扑灯的
蛾子,扑向窗口。火车自是不理,还是朝前,轰隆声响盖满天地。往事像化了冻的
春水,漫过了河堤,说不想它,它还是来了,可毕竟大河东去,再不复返。车窗上
映出的全是旧人影,一个曾一个。王琦瑶不由地泪流满面。这时,汽笛响了,如裂
帛一般。一排雪亮的灯照射窗前,那旧的映像霎那间消遁,火车进站了。

 
 
                                 长恨歌·第二部                   
                                 第二章

                               6.平安里

  上海这城市最少也有一百条平安里。一说起平安里,眼前就会出现那种曲折深
长、藏污纳垢的弄堂。它们有时是可走穿,来到另一条马路上;还有时它们会和邻
弄相通,连成一片。真是有些像网的,外地人一旦走进这种弄堂,必定迷失方向,
不知会把你带到哪里。这样的平安里,别人看,是一片迷乱,而它们自己却是清醒
的,各自守着各自的心,过着有些挣扎的日月。当夜幕降临,有时连月亮也升起的
时候,平安里呈现出清洁宁静的面目,是工笔画一类的,将那粗疏的生计描画得细
腻了。那平安里其实是有点内秀的,只是看不出来。在那开始朽烂的砖木格子里,
也会盛着一些谈不上如锦如绣,却还是月影花影的回忆和向往。“小心火烛”的摇
铃声声,是平安里的一点小心呵护,有些温爱的。平安里的一日生计,是在喧嚣之
中拉开帷幕;粪车的转辆声,测马桶声,几十个煤球炉子在弄堂里升烟,隔夜洗的
衣衫也晾出来了,竹竿交错,好像在烟幕中升旗。这些声色难免有些夸张,带着点
负气和炫耀,气势很大的,将东升的回头都遮暗了。这里有一些老住户,与平安里
同龄,他们是平安里的见证人一样,用富于历史感的眼睛,审视着那些后来的住户。
其中有一部分是你来我往,呈现出川流不息的景象。他们的行迹藏头露尾,有些神
秘,在平安里的上空散布着疑云。
  王琦瑶住进平安里三十九号三楼。前边几任房客都在晒台上留下各种花草,大
多枯败,也有一两盆无名的,却还长出了新叶。前几任的房客还在灶间里留下各自
的瓶瓶罐罐,里面生了霉,积水里游着小虫,却又有半瓶新鲜的花生油。房门后的
墙上留着一些手迹,有大人的,记着事:正月初十备寿礼。也不知是谁的寿礼。也
有小孩的,是发泄私愤,写着“王根生吃屎”。都是些零星的岁月,不成篇章,却
这里那里的,俯拾皆是。还是一层掼一层,糊鞋靠一样,扎扎实实,针锥都吃不进
去。王琦瑶安置下自己的几件东西,别的都乱摊着,先把几幅窗帘装上,拉起,开
亮了电灯。那房间就变了面目,虽是接在人家的茬上,到底也是换新的。那电灯没
有章子,光便满房间的,不是明亮,而是样样东西都扒了皮,裸着了。窗外是五月
的天,风是和暖的,夹了油烟和计水的气味,这其实才是上海芯子里的气味,嗅久
了便浑然不觉,身心都浸透了。再晚些,桂花糖粥的香味也飘上来了,都是旧相识。
窗帘也是旧窗帘,遮着熟知的夜晚。这熟知里却是有点隔,一要悉心去连上,续上,
有些拼接的痕迹。王琦瑶很感激窗帘上的大花朵,易时易地都是盛开,忠心陪伴的
样子。它还有留影留照的意思,是好时光的遗痕,再是流逝,依然绚烂。地板和木
窗框散发出木头的霉烂的暖意,有老鼠小心翼翼的脚步,从心上踩过似的,也是关
照。然后,“小心火烛”的铃声便响起了。
  王琦瑶到护主教习所学了三个月,得了一张注射执照,便在平安里弄口挂了牌
子。这种牌子,几乎每三个弄口就有一块,是形形色色的王琦瑶的营生。她们早晨
起来收拾干净房间,穿一身干净衣服,然后便点起酒精灯,煮一盒注射针头。阳光
从前边人家的屋顶上照进窗口,在地板上划下一方一方的。她们熄了酒精灯,打开
一本闲书,等着有人上门来打针。来人一般是上午一拨,一拨,也有晚上的。还有
来请上门去打针,那的话,她们便提一个草包,装着针盒、药棉,白布帽和口罩,
严然一个护士的样子,去了。王琦瑶总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
头,这样的旗袍正日渐少去,所剩无多的几件,难免带有缅怀的表情,是上个时代
的遗迹,陈旧和摩登集一身的。王琦瑶穿着旗袍,走过一两条马路,去给病家打针。
她会有旧境重现的心情,不过人都是换了角色的。有一日,她去集雅公寓,走进暗
沉沉的客厅,打蜡地板映着她的鞋袜。她被这家的佣人引进卧房,床上一个年轻女
人,盖一条绿绸薄被,她觉得这女人就是自己的化身。打完针,装好东西,走出那
公寓,心却好像留在了那里。她几乎能听见那女人对佣人发喷的声音,是怪她买来
的虾又小又不新鲜,明知道先生要来家吃晚饭的。她有时望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
会望见斑斓的景象,里面有一个小世界,小世界里的歌舞永恒不止,是天上的歌舞。
她偶尔去看一场电影,晚上八点的那一场。马路上静静的,路面有灯的反光,电影
院前厅那静里的沸腾,有着时光倒流的意思。她看的多是老电影,周被的《马路天
使》,白杨的《十字街头》,这也是旧相识,最不相关的故事也是肺腑之言。她订
了一份晚报,黄昏时间是看报度过的,报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读到,懂一半,不懂一
半,半懂不懂之间,晚饭的时间便到了,炉子上的水也开了。
  晚上来打针的,总有点不速之客的味道,听见楼梯响,她便猜:是谁来了。她
有些活跃,话也多几句。倘若打针的是孩子,她便格外地要哄他高兴。她重新点上
酒精灯消毒针头,问东问西,打完针,病家要走时,她就有些不舍。那一阵骚动与
声响还会留下余音,她忘了收拾,锅里的水干了底才醒来。这种夜晚,打破了千篇
一律的生活,虽然是个没结果,可毕竟制造了一点起伏不定,使人生出期待。那期
待是茫茫然的,方向都不明,有什么未知在酝酿和发展,终于会有果实似的。她有
一次夜半被叫醒。人们早已入睡,那叫声便显得格外惊动,带着些危急和恐怖。王
琦瑶的心擂敲似的怦怦响着,她睡衣外面披上件夹袄便下楼去开门,见是两个乡下
人,抬了一个担架,躺着垂危的病人,说是请王医师救命。王琦瑶知道他们弄错了,
将护士当作医师了。她指点他们去最近处的医院,再回楼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城市的夜晚总有着出其不意,每一点动静都不寻常。弄口路灯下,写着注射护士
王琦瑶的牌子,带着点翘首以待。静夜里有汽车驶过,风扫落叶的声音,夜晚便流
动起来,有了一股暗中的活跃。
  上门打针的人川流不息,今天去了明天来,常有新人出现。这时,王琦瑶便暗
自打量,猜那人的家庭和职业,再用些闲话去套,套出的几句实情,竟也能八九不
离十。要逢到那些做奶妈的带孩子来,不问也要告诉你东家的底细。哪个奶妈不是
碎嘴?又不是对东家有仇有恨,要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你的样子?还有一些是固定出
现的病人,这些其实都算不上病人,打的是胎盘液之类的营养针,一周一次或一周
两次。日子长了,有几个不打针时也来,坐坐,说说闲话,张家长李家短。这样,
王琦瑶虽然不出门,也知天下事了。这些杂碎虽说是人家的,可也把王琦瑶的日子
填个半满。一早一晚,有时甚至会是忙碌的,眼和耳都有些不够用。平安里的闹,
是会传染的,而且无缝不钻,渐渐地,就有些将王琦瑶的清静给打破了。楼梯上的
脚步纷沓起来,门开门关频繁起来,时常有人在后弄仰头叫王琦瑶的名字,一声声
的。尤其是在那种悠闲的下午,这叫声便传远,有一股殷切的味道。夹竹桃也开了。
平安里也是有几棵夹竹桃的,栽在晒台上碎砖围起来的一掬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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