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还是镜子。床前有一面,橱里边有一面,浴间里是梳头的镜子,梳妆台_匕是化
妆的镜子,粉盒里的小镜子是补妆用的,枕头边还有一面,是照墙上的影子玩的。
所以,“爱丽丝”的人都是成双的,影也是成双的影,欢喜是成对,寂寞也是成对。
什么都是有两个,一个实,一个虚;一个真,一个假。留声机的歌声都是带双喜的,
唱针磨平了头,走着双道。梦是醒的影子,暗是亮的影子,都是一半对一半的。
“爱丽丝”是女人的心,丝丝缕缕,又细又多,墙上壁上,窗上慢上,都挂着
的。地上床上,桌上椅上,都铺着的。针线里藏着,梳妆盒里收着,不容的衣服里
掖着,积攒的金银片里润着。“爱丽丝”原来是这样的巢,晒一颗女人的心,这心
是鸟儿一样,尽往高处飞,飞也飞不倦,又不怕危险的。“爱丽丝”是那高枝上的
巢,专栖高飞的自由的心,飞到这里,就像找到了本来的家。“爱丽丝”的女人都
不是父母生父母养,是自由的精灵,天地间的钟灵翰秀。她们是上天直接播撒到这
城市来的种子,随风飘扬,飘到哪算哪,自生自灭。“爱丽丝”是枝蔓丛生的女儿
心,见风就长,见土就扎根。这是有些野的,任性任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好
赖都能活,死了也无悔的。这颗心啊,因为是太洒脱了,便有些不知往哪里去,茫
茫然的,是仿煌的心。鸟从天上落到地下,其实全是因为仿惶。仿煌消耗了它们的
体力和信。乙,还有希望。飞到越高就越危险。
“爱丽丝”的静其实是在表面,骚动是压在。已里的。那厚窗慢后面传出的电
话铃便是透露。铃声在宽阔的客厅回荡,在绿罗绸缎里穿行,被揉搓得格外柔软,
都有些暗哑了,是殷切之声。只有听见电话铃声,才可领会到“爱丽丝”的悸动不
安,像那静河里的暗流似的。电话是爱丽丝公寓少不了的。它是动脉一样的组成部
分,注入以生命的活力。我们不必去追究是谁打来的电话,谁打来的都一样,都是
召唤和呼应,是使“爱丽丝”活起来的声音。那铃声是在深夜里也会响起的,从寂
寞中穿心而过的样子,是最悸动的声音,过后还会有很长一段的不平静。门铃也是
一种动静。这是果决的,不像电话铃那样缠绵,京绕不绝。它是独断专行,我行我
素,是静河里最强劲的暗流,主宰河的走向,甚至带有源头的性质。我们也不必去
追究是谁按的门铃,总是那有权力有承诺的人。这两种铃声在爱丽丝公寓漫行,就
好像主人在漫行,是哪个角落都去得了。如花如锦如梦如幻的“爱丽丝”,就好像
托在这铃声之上,悬浮在这铃声之上,是由它串起的珠子。
“爱丽丝”也有热闹的时间,是由那铃声作先行官的。“爱丽丝”的热闹也是
厚窗慢捂着,实在梧不住迸出来的那一点,就已叫人目眩,忘也忘不了。这是“爱
丽丝”的节日,这节日不是跟着日历排,而是自有定规。这节日有时是长达数月,
有时只一夜良宵,平时都把笑和闹积攒着,到这一天来用。眼泪也是积攒到这一日
来抛洒。老妈子平时是闲养着,专到这一日来用,一个不够,还要到燕云楼定菜请
厨子。这可真是喜上眉梢的日子,大红灯笼都要挂起的,红蜡烛也要点起的。过年
的新衣穿上身,鸳鸯被一针一线缝起来。“爱丽丝”的热闹还总是你一日,我一日,
她一日,攒起来一年也有三百六十天;“爱丽丝”的热闹还总是你一轮,我一轮,
她一轮,总也不断头,岁岁年年的形势,许多人合成的好年景。斜对面的百乐门也
是热闹,是铺陈开来;“爱丽丝”的热闹是包心的。百乐门的热闹是脸上的,背地
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暗街陋巷;“爱丽丝”的热闹虽不多,却是心口一致,表里如一。
百乐门的热闹是流水,一去不回头的;“爱丽丝”的热闹却是河岸,等着人来的。
百乐门的歌舞夜夜达旦,其实是虚张的声势,朝不保夕;“爱丽丝”是个定心丸,
昼夜循序,按部就班。
这城市不知有多少“爱丽丝”这样的公寓,它们是这城市的世外桃源,公寓里
的生涯总有着隐秘感,有多少不为人知。我们再也猜不出在那灰白的水泥墙后面,
有一个美仑美英的世界。这世界嵌在这城市的一些个零星角落,从总体看,是蚁穴
似的,贝壳一般薄脆的壁;那美也是萤火虫似的,一昼一夜的寿命,一星一点的光
芒,可就是这些,已是那些自由的精灵,拼尽全力的照耀。这城市还有着许多看不
见的自由精灵的残骸,它们作了爬墙虎的肥料,所有的爬墙虎,都是哀悼她们的挽
联。这样的公寓里,寄存了她们人生里最大的快乐,是由寂寞作养料的。她们的做
女人的心意,全是在“爱丽丝”这样的公寓里实现的。这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
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运的大理想的边角料,连边角料也称不上的琐屑,可却是
饱含着心血,是终身的希冀。“爱丽丝”这样的公寓,其实还是这心意的墓穴一类
的地方,它是将它们锁起独享。它们是因自由而来,这里却是自由的尽头。这是心
也甘情也愿的囚禁,自己禁自己的。爬墙虎还是她们残存了的一点渴望,是缘壁的
自由,墙缝里透出去的。所以,爱丽丝公寓还是牺牲,献给自由女神的祭礼,也是
献给自己的,那就是“爱丽丝”。
这样的公寓还有一个别称,就叫做“交际花公寓”。“交际花”是唯有这城市
才有的生涯,它在良娼之间,也在妻妾之间,它其实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只重实。
它也是最大的自由,是城市里逐水草而生的游牧生涯,公寓是像营帐一样的避风雨,
求饱暖。她们将它绣成了织锦帐。她们个个都是美,还是高贵,那美和高贵也是别
具一格,另有标准。她们是彻底的女人,不为妻不为母,她们是美了还要美,说她
们是花一点不为过。她们的花容月貌是这城市财富一样的东西,是我们的骄傲。感
谢栽培她们的人,他们真是为人类的美色着想。她们的漫长一生都只为了一个短促
的花季,百年一次的盛开。这盛开真美啊!她们是美的使者,这美真是光荣,这光
荣再是浮云,也是五彩的云霞,笼罩了天地。那天地不是她们的,她们宁愿做浮云,
虽然一转眼,也是腾起在高处,有过一时的俯瞰。虚浮就虚浮,短暂就短暂,哪怕
过后做它百年的爬墙虎。
15.爱丽丝的告别
王琦瑶住进爱丽丝公寓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这是局势分外紧张的一年,内战
烽起,前途未决。但“爱丽丝”的世界总是温柔富贵乡,绵绵无尽的情势。这也是
十九岁的王琦瑶安身立命的春天,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她搬进这里住的事,除了家
里,谁也不知道。程先生找她,家里人推说去苏州外婆家了,问什么时候回来,回
答说不定。程先生甚至去了一次苏州。白兰花开的季节,满城的花香,每一扇白兰
花树下的门里,似乎都有着王琦瑶的身影,结果又都不是。那木头刻的指甲大小的
茶壶茶盅也有的卖,用那茶壶茶盅玩过家家的女孩都是小时候的王琦瑶,长大就不
见了的。蛋华路上都印着王琦瑶的脚叫L,却怎么也追不上,飘忽而去的样子。程先
生去的时候是茫然,回来更加茫然。乘在回上海的夜车上,窗外漆黑的一片,心里
也漆黑一片。程先生禁不住落下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感,像是
没有道理,可伤感却是不可抗拒。从苏州回来后,他再也不去找王琦瑶,心像死了
似的。照相机也是不碰,彻底地忘了。他一早一晚地进出家门,总是视而不见地从
那照相间穿过,径直进了卧室,或者出了家门。那一切都是不堪入目的。这一年,
他已是二十九岁了,孤身一人。他不想成家的事,也没什么事业心,照相这点嗜好,
也算是过去了。他真是一无所有的样子,还是万念俱灰的样子。他戴着礼帽,手里
还拿了一根斯迪克,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好像是一幅欧洲古典风景。那绝望一半是
真,另一半是表演,表演给自己看,也给人家看。这表演欲里还蕴含着一些做人的
兴趣和希望的。
当程先生找王琦瑶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找程先生,那就是蒋丽莉。蒋丽莉找
程先生也是遭受挫折的,可她却不服输。她先到程先生供职的洋行去,那里的人说
程先生早就不来上班。据说去了另一家洋行。她就到另一家洋行去问,另一家洋行
则从来没听见过程先生的名字,她只能再回到原先那家洋行去打听程先生的住处。
被问的人两次见这小姐问程先生,又是急不可耐的样子,便有意隐了不说,怕给程
先生招麻烦,自己也要担责任。蒋丽莉这时就想去找王琦瑶了。她明知道是不合情
理,可她是不管这些的。然而,此时此刻,竟连王琦瑶也不见了。蒋丽莉也想过这
两人会不会在一处,但细想过便觉不会,程先生那方面没有结婚的消息,王琦瑶这
边也没有。最后,她是通过吴佩珍,从那导演的途径,得到了程先生的地址。去找
吴佩珍的时候,两人都避开王琦瑶不提,但心里却全是王琦瑶。她们虽然同学多年,
可很少有接触,现在,彼此是由王琦瑶曲曲折折地联系起来。这王琦瑶是她们各人。
已里的一个伤痕似的纪念。蒋丽莉去找程先生的那股劲头,什么也阻挡不了,终于
得了他地址的那一天,她便去了他家。
电梯将她送上了顶楼,程先生的门关着,按了几声铃也没回应。程先生还没回
家,她便在门口等着。楼梯口的窗户是临黄浦江的,已是薄幕时分。江水是暗红色
的,有轮船的汽笛传来。蒋丽莉倚在楼梯栏杆站着,。已里也是渺茫。程先生什么
时候回来呢?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见他了呀!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样的情景?那第一次
见他又是什么样的情景?思绪涌上心来,百感交集。晚霞在天边结起了红云,一朵
一朵,迅速地变深变黑,有鸽子在飞,一点一点的,不知飞往了哪里。楼里的顶灯
亮了,程先生还没有回来。蒋丽莉的腿也站酸了,还觉着了寒意,却不觉一点饿。
电梯总是在下边升降,再不上来的。那升降的声音虽是静静的,却格外地清晰入耳。
有一阵子特别频繁,是下班回家的时分,可还是不上顶楼。蒋丽莉干脆在楼梯上铺
块手绢坐下来等。她不相信程先生会不回来,她也不相信她会找不到程先生。窗外
是有光的夜空,也有雾。这楼里满是肃穆的空气,门都是威严紧闭,没有人间冷暖
的。偶尔有谁家的门启开一回,传出点人声和饭菜的香气,才找回一些生活的信心
似的。蒋丽莉感觉到身下大理石沁出的凉气,她双手抱着胳膊,有点蟋缩的,干脆
把时间都忘了。然后她就听见电梯一直升上了顶楼。程先生走出电梯,她几乎没有
认出来,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本来就瘦削,这时几乎形销骨立,剩个衣服架
子,挂了礼帽和西装,再拄着斯迪克。她也不去追究程先生这般惟粹是因何人,只
觉得一阵鼻酸。她叫一声“程先生”,就落泪了。程先生却是有点增了,半天回不
过神来,等渐渐明白,看清了眼前的人,不由的往事回到眼前。
程先生和蒋丽莉别后重逢,各人都怀着一段遭际,伤心落意的,见面便分外亲
切。虽然不是相知相爱的人,却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相熟,有一些共同的往事和共
同的旧人。他们两人的见面,是把中断的故事再续了起来,却各是各的一段,支离
破碎。因此也是感慨丛生,悲喜交加。程先生开了门,打开灯,引蒋丽莉进了房间。
蒋丽莉是头一回来到这里,无比的惊奇。照相间虽然荒芜了,却也是另一个世界。
她走过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摸了满手的灰。程先生在一边看着,忽也有些唤
回,走去揭开灯具上罩的布,灰尘像一场小雨似的。他说:蒋丽莉,你坐好,我给
例照张相吧!蒋丽莉便坐下,沾了一旗袍的灰。灯亮的一刹那,程先生竟一阵恍您,
以为眼前这人是王琦瑶,再一定睛,才见是蒋丽莉。她端坐着,双手搁在膝上,脸
上是紧张和幸福的表情。她的全身心都是在程先生目光的笼罩里,不敢动不敢笑的。
她真希望这一刹那是永远。可是程先生手里的快门响了,灯灭了。她还征着,却听
程先生在同她说话,问她有没有见到王琦瑶。蒋丽莉热腾腾的心凉了一凉,她生硬
着口气说:程先生,我还没吃饭呢!程先生愣着,不明白她吃不吃饭于自己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