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枚戒指,是实践前日的承诺。买完戒指就送她回了家。望了一溜烟而去的汽车,
王琦瑶是有点怅悯的。李主任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来去都不由己,只由他的。明
知这样,还要去期待什么,且又是没有信心的期待,彻底的被动。以后的几天里,
李主任都没有消息,此人就像没有过似的。可那枚嵌宝石戒指却是千真万确,天天
在手上的。王琦瑶不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瑶却是被他攫住了,他说怎
么就怎么,他说不怎么就不怎么。这些日子里,王琦瑶成天的不出门,程先生也拒
绝见的。倒不是有心回避,只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的时候,是有李主任的面影浮
起,是模糊的面影,低着头用眼里的余光看过去的。王琦瑶也不是爱他,李主任本
不是接受人的爱,他接受人的命运。他将人的命运拿过去,—一给予不同的负责。
王琦瑶要的就是这个负责。这几日,家里人待王琦瑶都是有几分小心的,想问又不
好问。李主任的汽车牌号在上海滩都是有名的,几次进出弄堂,早已引起议论纷纷。
王琦瑶的闭门不出也是为了这个。上海弄堂里的父母都是开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
琦瑶这样的女儿,是由不得也由她,虽没出阁,也是半个客了。每天总是好菜好饭
地招待,还得受些气的。做母亲的从早就站到窗口,望那汽车,又是盼又是怕,电
话铃也是又盼又怕。全家人都是数着天数度日的,只是谁也不对谁说。王琦瑶有几
日赌气想给程先生打电话,可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觉得这气没法赌。赌气这种小孩
子家家的事,怎么能拿来去对李主任呢?和李主任赌气,输的一定是自己。王琦瑶
晓得自己除了听命,没有任何可做的。于是也就平静下来,是无奈,也是迎接挑战。
她除了相信顺其自然,还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却是要有耐心。这是茫然加茫然的
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个茫然,等到的是什么又是一个茫然。可除了等,还能做什
么?
李主任又一次出现,是一个月之后。王琦瑶已经心灰意懒,不存此念。李主任
让司机来接王琦瑶,司机在楼下客堂等着,王琦瑶在亭子间里匆匆理妆,换了件旗
袍就下来了。旗袍是新做的一件,略大了一些,也来不及讲究了。前一日刚剪了头
发,也没烫,只用火剪卷了一下梢。人是瘦了一轮,眼睛显大了,陷进去,有些怨
恨的。就这么来到四川路上的酒楼,也是雅座,里面坐了李主任。李主任握了王琦
瑶的手,王行瑶的泪便下来了,有说不出的委屈。李主任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拥着
她,两人都不说话,彼此却有一些了解的。李主任此一番去了又来,似也受了些折
磨,鬓边的白发也有了些。不过,这折磨不是那折磨,那只是一颗心里磨来擦去,
这却是千斤顶似的重压在上,每一周转都会导致粉身碎骨的险和凶。两人都是要求
安慰的,王琦瑶求的是一古脑儿,终身受益的安慰;李主任则只求一点。各人的要
求不一样,能量也不一样,李主任要的那一点,正好是王琦瑶的全部;王琦瑶的一
古脑儿,也恰巧是李主任的一点。因此,也是天契地合。
王琦瑶惯在李主任的怀里,心是落了他的,很塌实的感觉。李主任钢铁的意志
这时也化作了水。他想的是,女人这东西,是纷乱喧嚣的尘世里唯有的清音。王琦
瑶却什么都不想,有了李主任就有了一切似的。两人相拥了一会儿,李主任推开她
一些,托起她下巴注视她的脸,那脸越发像个孩子,神态也是托付和依赖,孩子似
的不争气。李主任虽见过许多女人,各路的都有,各种情形的也有,但在他这样的
人事坎坷的中年,遇到如此不明就里全心信托的女人,所唤起的似苦似甜的心情,
都有着异常的征服力。李主任再次把王琦瑶拥进怀里,问她这些日子在家里做什么。
王琦瑶说在家数手指头。问她数手指头做什么。王琦瑶就说:看你去几日才回来呀!
李主任把她又搂得紧一些,心里感叹:看她是个孩子,可女人会的她都会。停了一
会儿,王琦瑶也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李主任说:签分文呀!两人都笑了。王琦瑶
想他居然还记得那一日的玩笑,可见心里也是存个她的。
四川路上的夜晚是要平凡和实惠得多,灯光是有一处照一处,过日于的灯光。
那酒楼的饭也是家常的,虽是油烟气重了些,却很入口。玻璃窗L蒙了人的哈气,有
点模糊。窗里倒显得暖暖融融的,滋生着一些同情。李主任松开王琦瑶,让她坐回
位子上,说他已派人去租下一套公寓,就给王琦瑶住。他会经常去看她,假如她觉
得寂寞,可以有时让母亲陪她,当然,他也会替她请个小大姐。她要愿意,可以去
读大学,不读也不要紧,反正不做女博士。说到此处,两人又微笑,想起上一回的
情景。王琦瑶听他说完,本已是严丝密缝,挑不出错的,可总也不好一口就答应。
想了想说,要回去问问父母。这文学生气的话,又叫李主任笑了,伸过手抚摸下她
的头,说:我就是你的父母。这话却把王琦瑶的泪说下来,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辛
酸,一下子溢满了胸口。李主任沉默着,却是比王琦瑶还懂得她这辛酸是从哪里来。
这一类的眼泪,他不知见过有多少,虽都是一挥而去,可光是沉淀下来的,也有一
层底了,略有波澜也会泛起。当年他年轻气盛,什么都可在手里握成燕粉。经历变
了,他明白再怎么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握在一个巨手中,随时可成燕粉,这只巨手
就叫命运。因此,王琦瑶的眼泪就像也是为他流的,触动他的心。王琦瑶哭了一阵
不哭了,擦干了眼泪,眼圈红红的,瞳仁却是清澈见底,能映出人影来。神情反是
轻松些,也坚决些,好像完成了一个告别的仪式,从此就开始新的阶段,轻装上阵
了。她问,什么时候能住过去呢?李主任倒有些意外,本以为她还须再够线一番,
不料竟是干脆的。他迟疑说,任何时候。王琦瑶就说,明天呢?这一来李主任就被
动了,因那房子只是说说的,并未真的租好,只能说还得等几天,这才缓住了王琦
瑶。
以后的几天,李主任几乎天天同她一起,吃饭或者看京剧。李主任虽是南方人,
却因在北平呆过,就迷上了京剧,家乡的越剧却是不能听,一听就起腻,电影也是
要起腻。京剧里最迷的是旦角戏,而且只迷男旦,不迷坤旦。他以为男旦是比女人
还女人。因是男的才懂得女人的好,而女人自己却是看不懂女人,坤旦演的是女人
的形,男旦演的却是女人的神。这也是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也是局外人清的道
理。他讨厌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电影,也是讨厌其中的女人,这是自以为女人的女
人,张扬的全是女人的浅薄,哪有京剧里的男旦领会得深啊!有时他想,他倘若是
个男旦,会塑造出世上最美的女人。女人的美决不是女人自己觉得的那一点,恰恰
是她不觉得,甚至会以为是丑的那一点。男旦所表现的女人,其实又不是女人,而
是对女人的理想,他的动与静,梁与笑,都是对女人的解释,是像教科书一样,可
供学习的。李主任的喜欢京剧,也是由喜欢女人出发的;而他的喜欢女人,则又是
像京剧一样,是一桩审美活动。王琦瑶是好莱坞培养大的一代人,听到京剧的锣鼓
点子就头痛的。可如今也学会约束自己的喜恶,陪着李主任看京剧,渐渐也看出一
些乐趣,有几句评语还很是地方,似能和李主任对上话来的样子。一周之后,李主
任便带王琦瑶去看了房子。
房子是在静安寺,百乐门斜对面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的短弄里,有并排几幢公寓
式楼房,名叫爱丽丝公寓。李主任租的是底楼,很大的客厅,两个朝南的房间,可
做卧室和书房,另有朝北的一间给娘姨住。细细的抽水地板打着棕色蜡,发出幽光。
家具是花梨木的,欧洲的式样。窗帘挂好了,还有些桌布,沙发巾,花瓶什么的小
物件空着,等着王琦瑶闲来无事地去侍弄。给她留一份持家的快乐似的。衣柜也是
空的,让她一件一件去填满,同时也填满时间。首饰盒空着,是要填李主任的钱的。
王琦瑶走过去时,只觉得这个公寓的大和空。在里面走动,便感到自己的小和飘,
无着无落似的。她有些不相信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又能是假的?因是底楼,又拉着
纱帘,再加上阴天,公寓里暗沉沉的,有些看不清,待到开了灯,却是夜晚的光复
了。王琦瑶走到卧室,见里面放了一张双人床,卜方悬了一盏灯,这情景就好像似
曾相识,心里忽就有了一股陈年老事的感觉,是往下掉的。她转过身就去别的房间
看,却去不了。李主任就在她身后,将她抱住,拥着她往床边走。她略略挣了几下,
便倒在了床上。屋里是黑的,只有窗外传进的鸟叫,才告诉她这是个白昼的下午。
李主任将她的头发揉乱,脸上的脂粉也乱了,然后开始解她的衣扣。她静静地由着
他解,还配合地脱出衣袖。她想,这一刻迟早会来临。她已经十九岁了,这一刻可
说是正当其时。她觉得这一刻谁都不如李主任有权利,交给谁也不如交给李主任理
所当然。这是不加思索,毋庸置疑的归宿。她很清醒地嗅到了新刷屋顶的石灰气味,
有些刺鼻的凉意。在那最后的时刻真正来临之前,她还来得及有一点点惋惜,她想
她婚服倒是穿了两次,一次在片场,二次在决赛的舞台,可真正该穿婚服了,却没
有穿。
长恨歌·第一部
第四章
14.爱丽丝公寓
爱丽丝公寓是在闹中取静的一角,没有多少人知道它。它在马路的顶端上,似
乎就要结束了,走进去却洞开一个天地。那里的窗帘总是低垂着,鸦雀无声。里头
的人从来不出来,连老妈子都不和人呷膜的。一到夜晚,铁门拉上,只留一扇小门,
还有一盏电灯,更不知何时何处。何人的世界。“爱丽丝”这名字不知是什么人起
的,怀着什么样的用心。“爱丽丝”这三个字听起来,是一个美人,再加一段情。
它在我们凡俗的世界,真是一个奇境,与我们虽然比邻,却是相隔天涯,谁也看不
见谁的。我们不知道在那些低垂的窗慢后面,是一些什么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在这
城市的上空,就像是美丽的谣言,不怕不知道,只怕吓一跳。那都是女人的历险故
事,爱情作舟筏的,她游到多远,“爱丽丝”就在多远。爱丽丝公寓是这闹市中的
一个最静,这静不是处子的无风无波的静,而是望夫石一般的,凝冻的静。那是用
闲置的青春和独守的更岁作代价的人间仙境,但这仙境却是一日等于百年,决非凡
人可望。不甘于平凡,好作奇思异想的女人,谁不想做“爱丽丝”?这城市的马路
上,到处走着磕磕碰碰的“爱丽丝”。这城市自由真不少,机会却不多,最终能走
进这公寓的,可说是爱丽丝的精英。
假如能揭开“爱丽丝”的屋顶,暗枪的景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是个统罗和流
苏织成的世界,天鹅绒也是材料一种,即便是木器,也流淌着绸缎柔亮的光芒。这
世界里堆纱叠给,什么都是曳地遮天,是分外的柔软亮滑。澡盆前的绣花的脚垫,
沙发上是绣花的蒲团,床上是绣花的帐慢,桌边是绣花的桌围。这世界是绣花针缝
起,千针万线;线是五色缤纷,一个红里也要分出上百种不同。这又是花的世界,
灯罩上是花,衣柜边雕着花,落地廖是按榔玻璃的花,墙纸上是漫洒的花,瓶里插
着花,手帕里夹一朵白兰花,茉莉花是飘在茶盅里,香水是紫罗兰香型,胭脂是玫
瑰色,指甲油是凤仙花的红,衣裳是雏菊的苦清气。这等的娇艳只有爱丽丝公寓才
有,这等的风情也只有爱丽丝公寓才有,这是把娇艳风情做到了头,女人也做到了
头。这是女人国的景象,女人的天下。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哪里能有这等的温
馨和柔软,“爱丽丝”就有。“爱丽丝”的灯光也是蒙纱的,将什么都照得绰绰约
约,富于梦幻,又是柔上加柔。什么都是无骨,手可在里头穿行,握起来,是一捧
水,指缝间可渗漏的。“爱丽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镜子多,迎门是镜子,关上
门还是镜子。床前有一面,橱里边有一面,浴间里是梳头的镜子,梳妆台_匕是化
妆的镜子,粉盒里的小镜子是补妆用的,枕头边还有一面,是照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