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去,无端地就会生出感慨。他心里的那个真爱似乎换了血,冷的换成热的,
虚的换成实的。王琦瑶就是那个热和实。程先生原先也是晚会的积极分子,晚会填
补了独身一人的很多夜晚。晚会那一套东西他还没熟到腻的程度,本是可以再消受
一段日子,可是陪伴王琦瑶参加晚会使腻烦的一天提前到来。去晚会是为接近王琦
瑶,可王琦瑶反倒远去了。其实在晚会上,王琦瑶与他的话反是多了些,举止也亲
密些的,为的是避免纠缠,可程先生倒无言以对了,说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话,大
家的话似的。晚会上的一切都是公有制,笑是大家一起笑,闹是大家一起闹,聚散
是大家的聚散。最没有个人自由就是晚会,最没有私心就是晚会,怀着私心来的程
先生,自然是要失望了。可他还是不得不去,王琦瑶即便是个影子,他也要追随的;
这影子就是被风吹散,他也要到那个散处去寻觅。晚会上,他站在一个墙角,手里
一杯酒,自始至终。空气里都是王琦瑶,待他去看,却什么也看不着。这是苦闷的
晚上,身边的热闹都是在嘲讽他,刺激他,他却不退缩。
晚会的程先生,在蒋丽莉的眼睛里,也成了个影子,是失魂落魄的那个影子。
她想把他唤回来,就总是说东说西。程先生耳根子不得清净,苦闷是加一成的。可
他生性柔和,从来不善驳人面子,只得敷衍。因敷衍的疲累,苦闷再加一成。程先
生愁容满面,蒋丽莉越发地要散他的心。她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愿看程先生的推粹
为什么,她只想:程先生就算是一块坚冰,她用满肚肠的热,也能溶化它。蒋丽莉
读过的小说这会儿都来帮她的忙,教她温柔有情,教她言语生风,还教她分析形势,
只可惜她扮错了角色,起首一句错了,全篇都错。信心是错,希望也是错的。晚会
上的程先生,是由着她摆布,怎么都行的,虽是魂不守舍,但有个壳蒋丽莉也满意,
壳碎了,碎的片蒋丽莉也要拾起的。蒋丽莉参加晚会,说的是为王琦瑶,其实是为
程先生,她就是局外人似地,站在墙角。不是她要做局外人,是因为程先生做了,
她就不得不做。程先生苦闷,她也不得不苦闷,是全心相随。可惜程先生一点看不
见,满心的王琦瑶。每夜的晚会上,只有这两个人是真人,其余的,都是戴假面的。
真心也只有这两颗,其余的心都是认不得真的。可惜这两颗真心走的不是一条道,
越是真越是木碰头。
提议竞选“上海小姐”,是程先生向王琦瑶献的一点殷勤,蒋丽莉的热烈附议,
一半对王琦瑶,一半对程先生。这段日子,王琦瑶虽然难熬,倒是程先生和蒋丽莉
的好时光。他们三个几乎隔日一见,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等到王琦瑶住进蒋丽莉
家,程先生开始上门来,连蒋丽莉的母亲都有几分欢喜。她家的客人是成群结伙的,
热闹是连成片的,冷清也是连成片,而程先生这样的常客,是将热闹冷清打匀了来
的,是温馨的色彩,虽然是客,却是家庭的气息。蒋家的男人又长期在外,一个儿
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晓,程先生是还能帮着拿主意的,就是不拿主意,往客厅里一坐,
本身就是个掂量。竞选的日子里,程先生和蒋丽莉的痴心得到了暂时的宣泄和转移,
都是愉快的心情。他们因有着共同的目标,便也有了共同的语言,王琦瑶却出于地
位不同,要与他们唱些反调,是别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那两个则是团结一致
的,越是要讨她喜欢,越是要同她把反调唱到底。他们三人站成了两派,王琦瑶一
个对付他们两个,心里晓得两个都是帮她,也是含了些娇痴和任性,还有点讨他们
保证来坚定信心。所以这三人两派其实是一条心。这一条心里有着些阴差阳错的情
爱,还有些将错就错的用意。
一个先生两个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恋爱团体,悲剧喜剧就都从中诞生,
真理和谬误也从中诞生。马路上树阴斑斓处,一辆三轮车坐了一对小姐,后一辆坐
了一个先生,就是这样的故事的起源,它将会走到哪一步,谁也猜不到。
临近决赛的日子里,王琦瑶对程先生的上门是真欢迎的。万事未决之中,程先
生是一个已知数,虽是微不足道的,总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无着无落里的一个
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运,王琦瑶也不去细想,想也想不过来。但她可能这么
以为,退上一万步,最后还有个程先生;万事无成,最后也还有个程先生。总之,
程先生是个垫底的。住在蒋丽莉的家,有百般的好处,也没一件是自己的。虽也是
仔细地过日子,过的却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岁月。拿自己整段的
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虽是整段的岁月,却又是
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衬里都够不上的,还抵不上人家的边角料的。但总还是不甘心。
而程先生是这边角料里的一个整匹整段,是一点不甘。动也甘心。在。已里最委屈
的时候,王琦瑶单个儿和程先生出去了一两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东西。程先生
不进弄堂,找个咖啡馆候着。隔着窗玻璃看那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对自己说:这
一个小姐后面该是王琦瑶了,或者,这个先生过去,王琦瑶就过来了。咖啡在杯里
凉了,他也不知道。电车当当地过去,是安宁白昼的音乐,梧桐树叶间的阳光,也
会奏乐似的,是银铃般的乐声。王琦瑶走过来时,是最美的图画了,光穿透了她,
她像要在空气里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生不由激动起来,有点具
酸了。他的照相间的灰越积越厚,暗房水池残留的定影液也变了颜色,他已有多少
日没有进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几乎是连后路都截断的,一味地向前,
他感到了咖啡杯的凉意。这时,王琦瑶已在了眼前。看见王琦瑶,那委屈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愿意。王琦瑶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诺了什么似
的。虽知道这是个万事万物的底,可毕竟远不是退的地步,只不过前途茫茫,稳住
心即可的。再有一层,则是为了蒋丽莉。
她当然是知道蒋丽莉的心。像王琦瑶这般聪敏仔细,又没叫感情遮住眼,什么
看不见呢?她甚至还能看出蒋丽莉的母亲的心。这一个无能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
都是问王琦瑶,如今则是问程先生了。上回亲戚中有人结婚请喜酒,她竟借口王琦
瑶有些不舒服,要程先生陪她们母女会赴宴,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瑶好气
好笑也可怜的。逢到这种情形,王琦瑶总是自行退让,给她们方便。可她不去,程
先生也不去。为了蒋丽莉母亲的面于,最后是四个人都去。一晚上,王琦瑶总是候
在蒋丽莉母亲身边,左右不离的,空出程先生边上的位子让蒋丽莉去填。王琦瑶这
么撮合蒋丽莉和程先生,有一点为日后脱身考虑,有一点为照顾蒋家母女的心情,
也有一点看笑话的。她再明白不过,程先生的一颗心全在她的身上,这也是一点垫
底的骄傲。看着蒋丽莉心甘情愿地碰壁,虽也是不忍,却还是解了一些心头委屈似
的。程先生怎么也摸不透她的心,这颗心太过复杂,是境遇的复杂所造成,也将他
推进复杂的境遇中。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瑶去,结果却落在了蒋丽莉手中,
走入迷魂阵似的。程先生是个直心的人,没有左顾右盼的,对蒋丽莉只觉得她热心,
蒋丽莉母亲也热心,虽是有些过头,也不生疑的,总以热心回报,不料误入了歧途。
蒋丽莉为程先生,已不知哭过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对她在意一点和忽略一点,
都是回到房里流泪的理由。那房间重新收拾过了,书本是清洁整齐棵好的。茶杯天
天洗;唱片呢,去旧换新,很罗曼的小夜曲;床头挂了些手绣的香包,是王琦瑶的
女工;衣柜里也新添了颜色鲜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这房间里有了一股欣欣
向荣的气象,是温顺和婉的好脾气,还是翘首以望的心情。她写了许多不给人看的
字句,日记本外面包了红绸子。她看不清形势,一半是因为爱的糊涂,另一半也是
有权利心的。她对王琦瑶有权利,对王琦瑶的朋友也有了权利似的。对这权利她也
是有些糊涂,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实,哪部分当然归她,哪部分则是有前
提的公平交易。这也是从小养成的任性使然,到头总是吃亏。蒋丽莉被这感情折磨
得不行的时候,便向王琦瑶倾诉衷心。是小说式的倾诉。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
辞不达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这真是叫王琦瑶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泼她的冷
水不对,鼓励更不对,形势是无法分析,真相也不便告诉。她也只能随她去,什么
态也不表的。可经不住蒋丽莉一个劲地追问她的意见,只能说程先生人不错,再要
问,便不得已地说:人可是有点呆。蒋丽莉却说,这不叫呆,而叫不俗。王琦瑶见
她执迷不信,有时就用话来暗示,说凡事都要凭缘分,倘若没有再用心也是白用。
蒋丽莉听了这话,不由喜形于色,说:这就对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偏这样巧,
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带来一个程先生,这巧其实就是缘分啊!王琦瑶一边暗中叹气,
一边觉得自己已尽到责任,余下的事再与她没有干系。
决赛的日子是万事的目的地一样,到了那一日,什么都可见分晓的。所以都是
一心往那里奔。奔到眼前,抬起头来,才发现事事皆非。不过这一抬头,是将几年
当一瞬间说,甚至几十年当一瞬间说的。蒙在鼓里还要有一段。那天晚上,他们三
人一个台上,两个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动,都归成一个听天由命,有点悲戚,也
有点感动。满台的小姐,台下两个只盯着一个看,他们由于立场和代价的关系,已
难以进行比较,也难作判断。他们三个全是束手待毙的,等待命运降临。到第三轮
出场,看着穿了婚服的王琦瑶,程先生的眼泪都要涌上来的。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一
幕,是唯愿不醒的梦。蒋丽莉的眼里也是含泪的,婚纱下面的不是王琦瑶,而是她
自己,她却是不把它当梦,而是当未来。这一时刻,他们三人,台下台上,是泪眼
相向,各是各的情怀。最后的关头,蒋丽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先生的手,程先生没
有拒绝也没有响应,注意力全在台上,身子都是木的,别说是手。待到宣布第三名
王琦瑶时,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来,回握一下蒋丽莉的手,然后抽回来,全身心地
鼓掌。蒋丽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脸也红了。这一个晚上,初看起来,
真是如意夜晚。虽不是头等的荣耀,可位居第三似更可靠,两个有情的则都看见些
曙光般的希望。这晚,王琦瑶她们在台上照相留影,接受来访,程先生和蒋丽莉在
前厅等候。厅里的康乃馨到底有些枯萎了,红和白都不那么鲜明,枝叶也开始凋零,
东一片,西一片的,是收场的样子。厅前的灯火,是最后的辉煌了,人意阑珊的气
氛。车马稀了些,馄饨挑子却在路边悄然出现,是静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来到蒋丽莉家。那两人晨妆已
毕,早就坐在了客厅。三个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丝,还有些浮肿。太阳有
些潮到,照在打错地板上,蜡也像要化似的。蒋丽莉的母亲亲手布置条点,连她也
换了新衣服。这有点像大年初一的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满地的炮
仗纸扫尽了,年节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
勉为其难的意思。他们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正,要使情景
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切,恍恍憾馆。
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的讨论还保持到餐桌
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桌布,年节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热闹却含了
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新发展。午后总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劲,
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也是就滞的,光线是显得有些灰。坐着无话,蒋丽莉便
起身到角落弹钢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淙淙,毕竟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
是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问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弹那。蒋
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
致。钢琴边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