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的车,都等得焦躁了,他还在那儿来回地蹭。
“他是不是害怕了?”艾利说。
“不。他要把机器充分烧热了,如果万一汽车在桥上抛锚,那就坏了。”前“书记”
说。
在我们每人急出了一身汗以后,只见汽车喘着粗气,嗡嗡地叫着一步一步向桥开来。
车上桥了,我仿佛觉得桥身一颤,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汽车前轮打得正正的,紧紧地靠
着完好的另一面栏杆开行,我真怕再撞了这一面的桥栏杆。天啊,车开到了桥心,我眼
看车轮已经轧上了那忽闪忽闪的受损了的桥面。一眨眼,车已经过来了。
“凯旋门”成了真正的凯旋门,我们同声欢呼。但我们的司机坐在驾驶室,半天不
能动,也说不出话来。过了足足三分钟以后,他的脸才恢复了血色,跳下车来,又满是
牛皮:
“这有什么!在朝鲜开车那阵,炸断了的桥也照样能开过来!”
如法炮制,我们去帮助后一辆车。老天,这后一辆车全是大粗木料,我们一问,原
来是山东籍林工唱着号子为他们装的车。
“干吧,兄弟!谁让我们那四天在山上逛里逛荡呢?我就说,鹰谷决不可能这么便
宜就放我们走!”艾利颇带“唯心”、“宿命”地说。
确实,这一天才叫风口浪尖大大地炼,滚一身土草,炼一颗红心,大喊大叫促大干
呢。等这后一辆车也胜利地开过来,又重新帮他们装上了特大号的木头以后,极度的兴
奋自豪与极度的精疲力竭揉合在一起,我想我们的感觉与参加完了马拉松况跑、并获得
了一定的名次的运动员大概差不多吧?
车到干校以后我们四个人依依不舍。山中去来一遭,我们好像也有一点不同了。艾
利和图尔迪把他们在乌鲁木齐家的地址留给了我,每个人都说了十五遍以上:“到家里
玩去,到房子坐去!一定要去做客!和老朱一起去!”当然是无比亲热了。甚至连那位
在交通旅社开票的鬈发女人,中途下车,我们帮她把柴火搬到了她的家门口以后,她也
热情地与我们一一握手,非要留我们在她家吃饭,并且保证我们当中不论谁,什么时候
要住她的旅社,她一定把最好的房间以最优惠的价格开给我们。别忘了,她有开票权啊!
阿图什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柯孜勒苏柯尔克孜族自治州的首府,它离喀什噶尔不过
五十公里。这里是有名的无花果之乡,历史上又是维吾尔人的一个文化中心。这里终年
干旱少雨,光照永远那么充分。这里的姑娘一个个黑里透红,浓眉俏眼,好像是从炼钢
炉里跳出来的凤凰。她们喜欢镶金牙,喜欢在黑发上插一朵红玫瑰,喜欢把眉毛染成墨
绿色而指甲、手心、脚心染红。
她们的黑眼珠又黑又大又圆,睫毛又粗又黑又长,当然,她们爱吃无花果,她们的
手心上常常带着无花果果实的润泽与甜香。
哦,也许已经太久了,太久了我没有听到她们吃无花果时的清脆的击掌。
粉碎“四人帮”以后,著名维吾尔族演员狄丽白尔又常常出现在舞台和电视荧光屏
幕上了。她真是一个奇迹,十年动乱过去了,她还是那样年轻、活泼、娇媚,时间的法
则为什么对她不起什么作用呢?而且她歌儿唱得越发圆熟,称得上是炉火纯育了。别忘
了,她就是与我一同上山的唯一的另一位“江契”艾利的亲妹妹呀。
说来话长。我读过郭沫若翻译的《鲁拜集》,郭老把“柔巴依”译作“鲁拜”,把
奥迈尔·阿亚穆译作莪默·迦亚漠。我还一知半解地翻阅过那位波斯中世纪诗人赖以扬
名的他的诗作的英译本。英译本是住在旧金山的一位美国朋友送给我的。郭译显然是根
据英译本进行的,但奇怪的是,我接触过并部分地抄录过的乌兹贝克文译本与英译本根
本无法相参照,二者有某些相似的情绪、意象和比喻,却找不到一句相通。特别是图尔
迪给我念的那首少年意气、才如江河贯地的诗篇,在前两个译本中根本没有影迹。
一九八○年,我曾经在国外的一个作家们联欢聚会的场合用乌兹贝克语朗诵了那首
诗:
……我们是智慧之眼的黑眸子
若把偌大的宇宙视如指环……
一个土耳其诗人狂喜地告诉我,他全部听懂了。
而不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地球上的哪一条纬线与经线的交叉点,祖国的哪一块
光明而又奇妙的地面,我还是常常觉得若有所恋,若有所失,若有所忆,若有所思。因
为,除了当时当地的那个我以外,似乎还有一个我,或至少是我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
那个奇妙的名叫“鹰谷”的地方。
198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