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干留学……真没良心……后来我记忆力就坏了,去年群众审查我,我什么事也想不
起来,说不清楚,问题愈槁愈严重……可我不是坏人。”
沉默了一会儿,他补充说:“算了。都是我瞎想的。也许并没有那么一个给我拍无
花果吃的姑娘,噢。”他痛哭失声了。我也惶恐无地,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忽然,他
又戛然而止:“倒是有一首歌,叫做《阿图什的姑娘》。其实大概艾利尤夫也并没有夸
奖过我的诗……不,那可是真的……最主要的,还是李白。听说李白是西域人,我将来
要考证,我认为,他一定是回鹘——就是古维吾尔人。您看李白的性格!您不觉得,奥
迈尔·阿亚穆的‘柔巴依’有点像李白吗?但是您念的那首还是有点不健康。您听我
的……”
于是,他朗诵了一首奥迈尔·阿亚穆的诗,意思是:
我们是世界的期待和果实,
我们是智慧之眼的黑眸子,
若把偌大的宇宙视如指环,
我们定是镶在上面的宝石。
图尔迪神采奕奕,两眼放光,斜仰着头,样子像苏联的一个有名的雕像——马雅可
大斯基。
“真棒啊,可有点吹牛呢!”我评论说。
我们都笑了。
直到睡下了,在黑暗中,我一再向通过屋顶木缝透进来的蓝星微笑。
后来蓝星不见了。后来雪花从房顶的隙缝中飘落下来。由于白薯干子酒,由于火炭
还在发亮,飘落的雪花并不使人觉得寒冷,它清爽而又温柔。我连揩拭都不去揩拭落在
脸上的雪花。真好啊,“室内”也飘摇着稀疏的雪。
我想起了我喜爱的那一首奥迈尔·阿亚穆的“柔巴依”,方才我首先念过的。何不
用旧体将它译成一首“五绝”呢?
无事须寻欢,有生莫断肠,
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
一夜飘雪,山野皆白。
每一棵小草和每一粒沙石都承载着雪的负荷,接受着雪的爱抚。每一根树枝、针叶
和哪怕是直立的树干,都受到了雪的眷顾。雪不拒绝在万物的任何部位或多或少或久或
暂地栖身,雪与万物相亲。我们的木房子,差不多已经被雪埋起来了,像是堆起来的雪
墙与雪丘。而当多情的地面向雪招手的时候,树上、草上。屋顶上的雪就会时不时跳落
下来亲吻这个广阔的地面。
新雪给大地铺上一层松软舒适的白色的地毯,使不停地摇摆着的云杉树枝呈现出新
的风华。深褐色的布满纵纹的树干与苍翠碧绿的针叶上的白雪,似乎来自云杉自身的光
芒,使云杉更加鲜明凸现,富有明暗对比。在这白的底色上,苍鹰展开的黑翅神秘而且
庄严。
在白的山谷里,涧水热气腾腾而且分外青蓝,如刚刚放晴的天。而众石因戴上了洁
白的雪帽而变得更加神气活现。
天放晴了,一片耀眼。为这常新的、永远鲜丽的世界而欢呼长啸吧,人民是世界的
期望和果实,应和着你的啸声,雪花从高耸的云杉树冠上飒飒下落。
人间有多少仙境?多少奇遇?醇酒般的生活有多少滋味?当雪花封盖了深山木屋的
屋顶,当雪花几乎封住了没有门的小木房子的门口,当哈萨克司机驾着大卡车取走他想
要的狍子肉,当牧人的孩子用他们爬到高处折下来的杉树枝点起金色的火焰,当山东的
劳动号子响彻边疆的深山,当我们的同事们各自在自己的家里欢度第二十二个国庆节,
当白薯干酒温热了心胸,图尔迪忆起了美丽的负心的阿图什姑娘,一位十一世纪波斯的
掌管历法的官员的诗作的朗读打破了夜的深山的寂静,激起了奇妙的感情的波澜?
我们的任务完成得非常顺利。国庆节上午拂去雪花又抬过来几根木头,如果不是雪
的反光使我们的眼前发黑发紫,因而提前收工的话,那么,这一天就备齐了。十月二日
就有点像游戏了。朱振田建议抬几根大木头壮壮门面,我们顾虑这样做会引起林场的反
感,因为我们说好不要直径二十五厘米以上的木头的。朱振田坚持:“听那个呢,现在
哪有人管!”后来,多半是为了出出气力,大家挑选了一根相当粗壮的木头,四个人运
足了气抬动它,谁也唱不成号子,只是朱振田像喊操一样地喊着“一、二、左、右、
停!”
空闲时间我们睡大觉,我们谈天,艾利讲着一个又一个的维吾尔民间故事,其中大
部分是我听过的,但是为了友谊、礼貌和兴致,我都专心致志地重听一遍。朱振田则更
有兴趣于讨论一些高深的问题,他首先问我们什么叫轻音乐,我们答不上,他给我们讲,
轻音乐就是没有管乐器的音乐。开始我们以为是他得到了真传,过了十分钟以后才想明
白他讲的也是毫无根据而且不能成立的想当然独家言。然后他与我们讨论中国象棋与国
际象棋的异同及起源。新疆的少数民族同志都是玩国际象棋的,他在新疆多年,似乎也
有几分内行的样子。他红涨着脸论证中国象棋的着法应该侧重守而国际象棋的着法应该
侧重攻,并说这一点他曾在一份“内部材料”上看到过,使我们瞠目不知其所云。图尔
迪一再小声问我,九月三十日晚上喝过“头疼大曲”以后他是否说话太多,是否有些话
说得“不妥”。我向他保证并无“不妥”和“太多”之处,只是请他允许我把他最后读
的那首豪迈的“柔巴依”抄录下来。他摇摇头,像伊索一样地发出一个古老的感慨:
“世界上没有比舌头更坏的物件了!”
我们在多得不得了的空闲时间在山上踏雪漫游。我一次又一次地俯瞰那美丽的山涧,
不再晕眩,不再想跳下去,只感觉到相看不厌,物我相亲。只想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让我们相互成为永不磨灭的纪念。朱振田喜欢像孩子般地恶作剧,当我们走过树下的时
候他突然推动树干,摇落许多雪落在我们头脸身上,倒也欣然。艾利建议我与他对周围
的哈萨克毡房再次进行搜索访问,他说再去就要说明:“老王的家乡是北京,”这样,
哈萨克女人不但有可能给我们宰羊,而且有可能给我们宰牛宰马宰骆驼。他正确地指出,
带来的馕愈来愈干,愈来愈没有味道,而我们每天三顿毫无二致地吃这一种馕,已经达
到了完全不能容忍的地步。我完全同意他的关于干馕的观点,但我坚决表示,即使他掏
出匕首威吓,休想让我再随他进一次毡房。他当真不快了,他皱着眉用一种发通知的口
气告诉我:“我们维吾尔人喜欢您的性格。但在这一点上,您还残留着那种缺乏知识和
教养的汉族人的莫名其妙的执拗和狭隘偏见。”我的回答是哈哈大笑,笑完了,我说:
“算了吧,就算你给我打成反革命,不去就是不去!”
“多美呀!多好看呀!”当我一唱三叹地在山里漫游的时候,图尔迪表示过一次不
以为然。他轻声说:“对于那些祖祖辈辈在这里的哈萨克牧人来说,这又有什么特别美
的呢?太偏僻了……”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他带着责备意味看着我。
十月三号是预定汽车到来的日子,其实我们早已经无事可做了,但还是把备好的木
头重新理了理。
等了一天,车没有来。从下午两点开始,只剩下了一个话题,骂司机。艾利态度最
为激烈,他的样子似乎已做好了准备与我们干校的汽车司机决斗。
晚上什么话题也提不起兴致来。看来,不论多么美好,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天下
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正理。
咸鸭蛋也完了,“头疼大曲”也完了。能够让头疼一下,不也好么?
十月四日上午十点多钟,车来了。司机说昨天太晚了,怕雪后山路不好走,他宿在
了进山前的一个交通旅舍。
驾驶室里坐着一个梳着鬈发、面色青白、眉目犹有风韵但又透着专横厉害的中年女
人。最初我们以为是司机偕夫人游山,后来经过说明,才知道她是那个交通旅舍的出纳,
俗称“开票的”。我们都知道,在旅杜,“开票的”最有权,住得上住不上,住什么样
的房间,全靠她。
开票的女人是来山里弄柴火的。司机提议我们帮她搞点柴火。鉴于这位女性对我们
不屑一顾的态度,司机的提议遭到我们四个人的一致抵制。艾利摆出“临时负责”的架
势,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只给干校装车,不干私活!”一时空气紧张。
两条腿像螳螂,样子像瘦猴子的司机耷拉下脸。艾利用维语给我们鼓劲说:“不理
他,有本事让他把我们搁到山里,把这个女人拉到干校去!”他的话语里有几分幽默,
我和图尔迪笑了。鬈发女人很可能懂维语,因为她也莞尔一笑。她这一笑大大缓和了紧
张空气。
司机开始报复。他先开着车为开票的女人到处找柴火,找了足够一个私人家庭烧五
——十年的柴火,然后,把车开回来,让我们装木头,他站在车下,对我们的装车指手
画脚,怎么也不对,一次又一次地要求返工。
艾利大怒,他指着司机的鼻梁大骂,幸亏他们之间语言不大通,这就减少了骂人的
话的表现力、形象性与刺激性。艾利宣称:“就这样,爱拉不拉。一半天会有一个哈萨
克司机开的车子从这里路过,我们四个人可以搭他的车回乌鲁木齐。”
艾利的这张牌果然有效(真不白进哈萨克毡房)!司机在磨蹭到将近下午四点的时
候,把手一挥:“走!”又对艾利喊了一句,“装不牢掉下木头来你负责!”——当然,
这只不过是下台阶。
平常爱犯刺头的朱振田在艾利与司机争吵的时候未发一言。但司机的这句下台阶的
话突然刺激了他,可能是因为他不愿人们忽视他在装车过程中实际上起了的技术顾问作
用,他突然喊了一句:“木头掉了我负责!”
司机已经去发动车子,没有听到他的话。
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又真的依依不舍。再见了,鹰谷!我向着我们的小木房子招手。
一瞬间,就把白雪覆盖的木屋连同屋里的为取暖而烧过的柴灰永远地抛在后面了。一瞬
间,仙人掌状的山峰,群石在聚会的山涧,推水用的吱吱扭扭的车,连同在新雪和旧雪
上留下的我们的足迹都不见了。
只剩下了汽车马达,只剩下了颠簸,只剩下了只知道转了又转的车轮,飞驰而过的
道路和飞驰中显得成缕成线的地面。车走得这样快,怎样的有情人也来不及对鹰谷道完
一个又一个“再见”。
在疾驶的汽车上回身返顾也许确是一件不免叫人伤心的事情。车子刚刚开动的时候,
人们看后面往往比看前面多。特别是,当正在离开你,正在隐退到山影与道路的背后的
环境、经历和体验是这样不寻常,甚至你一生也许只能鬼使神差地得到它们一次,然后
这一切将不会再现,正像流过的水不会再回,你不是益发感到那正在失去的东西的可贵
吗?你不是怀着这样一种激动,激动地感谢这使你毕竟暂时地去了那深山的道似无情却
有意的安排吗?
然后,我们转过身,抬起头,眼睛看着前面。这路上还有无数的新雪覆盖的山,刀
削一样的石壁,仙人掌状的多树的峰峦,小小的石桥、木桥与水泥桥,还有密的与疏的
千姿百态的云杉的挺拔的身影,还有力阻挡雪崩雪落而在公路两旁山坡上修起的木栅,
还有高飞的与低飞的鹰、乌鸦和不知名的乌。而且,涧水伴着我们的汽车,左右不离公
路,与我们同一个方向向下奔流。这涧水,就是从那令我陶醉,令我匍伏的小木房前的
山涧里流下来的呀!我们正追逐着清晨从我们的木房山脚下流过的清水,汽车的速度超
过水的流速,等到天擦黑,我们将赶上这映射过“仙人掌”峰的倒影的水头了。
也只是在汽车往回开了半个小时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疲劳。感冒压根儿就没
有完全好。轻松的劳动更主要是与山东林工们比较而言。和他们一比,我们仍然是那样
娇嫩,虽说是也总算经受了一点风雨的吹打。抬木头——即使每天只抬两个小时,也不
会真的那么轻松。哦,我的肩、腰和腿!而且,雪后风又冷了一步,一根绳子,即使再
绑几根绳子也会被天山的冷风吹透……
瑟缩、晕述而又木然之中,天已经黑了。走吧,走吧,新疆的行路是个锻炼耐性的
地方,从乌鲁木齐坐长途汽车到喀什噶尔要走六天,到和田要走九天,来回路上就用十
八天。颠啦颠。颠啦颠,每天十几个小时摇来颠去,“如醉如痴”,我又想起叶尔羌河
畔那位有耐心的农民来了。
远远的前方低处有什么东西倏地一亮。“快到林场检查站了!”艾利预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