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量。
“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这就是从鹰谷林场拉出来的!”艾利指着这一串汽车,有些
兴奋地说。
“鹰谷!”我叫了一声。
“就在前面,快到了!”艾利指一指前方,说。
前面什么地方?我看见的仍然只有灰的石,灰的沙,褐的野生植物。与方才不同的
是,褐色的枯干的芨芨草、索索柴与骆驼刺之间,似乎出现了一些斑斑点点的绿,显示
着未凋的活的生命。还有斑斑污秽的白色,看来是没有被风吹尽的残雪。这边已经下过
雪了,但戈壁滩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大风吹过,雪就无影无踪,剩下的仍然是裸露的沙
石灰土。看来,汽车开始向风小的地方开行了,不然,怎么渐渐看到了一点绿草白雪了
呢?也许,这就是快要到鹰谷的征兆吧?
我抬着头,凝视着前方,终于,看到了远方灰蒙蒙的山路。
维吾尔人大概是我们知道的最富有耐性的人。一九六五年我在南疆叶尔羌河畔,曾
经目睹一个农民一大早到公社找一个干部,那个干部不在,这个农民便靠墙坐到一株核
桃树下,整整等了十二个小时,中间连饭都不吃。虽然一直有人招呼他吃饭,都被他礼
貌地却是执拗地谢绝,直到晚上九点已过,他要找的同志才姗姗归来,他终于办成了自
己要办的事,不慌不忙地离去。
艾利所说的“快到(鹰谷)了”的“快”字,大概也是出自他们的传统的耐心美德,
因为,就在他给找以“快到了”的安抚以后,我又整整在卡车上摇了两个小时,摇得我
肚子肠子微微作痛。风吹得我的脸又冷又烫,又像冰镇又像火烧,甚至连两只眼珠子,
也觉得被风吹得酸痛。老站着摇太累,我便坐下,一坐便跳了起来,整个屁股与车板不
断撞击,颠簸得更加剧烈和生硬了,于是便又站起。
“空车,颠得厉害,等装上木材就好了。”艾利安慰我。
我笑了。是的,什么都会好的,什么什么。
汽车进山,道路开始好了一点。路标不再是交通厅埋栽的标准石质里程碑,而是写
着“林”字标记的木牌。这就是说,以下的山路,不再是交通厅修筑和管理,而是由林
业厅专为采伐管护森林资源而修的了。
“林”字不断出现在我们的眼底,但暂时还没有任何“林”的影踪,除去在山口有
一株孤独地仁立着的胡杨树。胡杨的叶子小、残缺不圆、抽抽巴巴,好像洗皱后忘记了
展开。连同它的发育不良的躯干,都诉说着生命的艰辛。
初时,上坡还是缓缓的,渐渐愈走愈陡起来。太阳常常被山遮住,投下了巨大的阴
影。而当汽车开向了面对两峰之间的山谷地区,却又见到了灿烂的太阳。有好多只鹰,
在山谷的上空盘旋飞翔。
路面颜色逐渐深起来,变成了黑色。“前面有煤窑。”艾利告诉我说。果然,再拐
了两个弯以后,我们看到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便是土法开采的小小煤窑。我看到了一
个身穿发污的白小褂的“矿工”椎着小煤车往煤堆上倾倒的情景。
过去煤窑以后,是山问的一块不小的“平原”,四周都是山,汽车在中间起起伏伏,
大致行驶在一个小平面上。开始出现了不知名的野果树、阔叶树和少量的针叶树,出现
了一片一片的草地,枯黄中有绿点,有白雪,有马、牛、羊蹄的痕迹。我还看到了一个
高高地骑在骆驼背上的抱着孩子喂奶的哈萨克的妇女。哈萨克妇女的脸红扑扑的,简直
像是被夏天的阳光晒透了的石榴。
“哈萨克!”艾利欢呼,“我们到草场来了!”
图尔迪不做一声,他含着笑,忧郁而亲切地望着四周。
“山上有哈萨克!我带你到哈萨克的帐篷里去吃手抓羊肉!”艾利转而对我说。
我翻翻眼,对于吃手抓羊肉的前景且信且疑。
显然,随着汽车轮子坚持不懈地向前转动,艾利的情绪愈来愈高。
“可惜是冬天,没有酸马奶。”我回答,并借此表示,对这一切,我也并不陌生。
汽车戛然而止。前面是用几根砍伐了但没有削去枝叶的云杉树搭成的木门,就像学
生们的夏季露营搭成的营门,或是一个带有山野风味的凯旋门似的。“凯旋门”右面挂
着木牌,上面写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林业厅鹰谷林场检查站。”左面门柱上贴着大
字标语:“山路危险,注意安全。”不知道是林场的哪位画家,还在标语下面画了一个
骷髅。
司机跳下驾驶室,向林场工作人员交验了介绍信,回头告诉我们说:“再跑两个钟
头。”
进了林场的门以后不久,便是一座架设在山涧上的大木桥。桥的上方是编起的弧形
钢筋。车过桥上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几乎同时喊起来:“水!”
我们终于看到了水,这新疆的“五行”中最缺少的一门。
从此,汽车虽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太阳虽然如同与我们捉迷藏,忽隐忽现,忽
然照到你的前头,忽然绕到你的身后,林区公路忽然靠着山头的一侧,忽然越过一个小
桥以后又傍着山头的另一侧。但大致上,公路是依傍着山涧修的,我们总是能够看到或
左或右、或前或后、或明或暗的涧水,看到了活泼流动的涧水的跳跃、飞溅、旋转、下
泻、停滞与畅流。我们还听到了比已经使我们的耳朵和神经麻木的汽车马达声与车轮碾
轧声顺溜万倍的水流声。
随着这令人心醉,令人从粗暴变得从容、变得温柔的流水声,我们进入了完全不同
的另一个世界。山坡上是一丛又一丛的暗绿色的云杉树,路边白雪里伸出了参差不齐的
草茎。到处都是车辆的辙痕和人畜的足迹。可以看到稀落的简易却也是坚牢的瓦顶泥房
子。汽车走到一家门口,便停下来。素日对我们吆三喝四神气十足的司机给这一家带来
了洋葱,又给另一家带来了青辣椒,我们在车上可以听见森林工人的家属与汽车司机的
说笑声。原来这些深山老林里的人家,就是靠来往的车辆给他们带日用生活物品来过活
的。
“汽车司机对林业工人是有求必应。要不然,你一个车开上来,他给你撂一个星期
不理,硬是让你装不上木头,回不去。别看新疆的司机厉害,到那时候,真有急得哭鼻
子的。”艾利向我解释说。
即使是在目力看不清的地方,即使是在暮霭里,长着树的山与秃山看起来也完全不
同。长着树的山看起来是蓝紫色的,边缘的线条与色彩也特别柔和,你一看便不由得相
信,那边山上深含着许多幽雅和美丽。而在更高处,是皑皑的庄严冷傲的白雪。这白雪
与路边的初冬才下的头一两场雪不同,那是积年不化的雪,谁知道那清冷贬骨的银冠是
地球的哪个年纪的古董?而这美丽的银冠下的远山,看来却虚无飘渺,像山,却又像一
片紫灰色的云。
到深山去!到深山去!到深山去啊!一个看不见的精灵似乎在我的耳边低语,在我
的耳边低唱。
你好,鹰谷。你好,雪,树,山,云,涧,石头,还有正在落山却变得更加金碧辉
煌的太阳。
半明半暗之中到达了目的地——林场第二采伐区第四队。汽车把我们撂下就连夜开
走了,这次,司机用不着为装车而操心。我们四个人的任务,是在林场指定的这个区域,
寻找和集中分散在各处的合格原木。这些原木,据说是过去购买木材的大户前来拉运的
时候,东一根西一根漏掉的,或者是因为规格上稍差一点,被购木一方故意丢掉的。我
们“五·七”干校要盖房,木料不够,与林场几经交涉,才被允许在已经拉了五车木头
以后外加我们这一车,条件是我们出人,自己找,自己运,自己装。
半明半暗的天空上,只有一颗橙色的星。经过长途跋涉,下得车来,我们觉得有些
晕眩,觉得突然安静下来,因此山谷里流水的声音更加清晰响亮,觉得周围的大小山头
黑幽幽像蹲伏着的巨兽,觉得快乐而且有一点饿了。
我们的身旁便是我们的宿营地,那是一间木房子。不是那种像积木搭成的油漆得漂
漂亮亮、组装得整整齐齐的木板房子,而是原始的野人的木房子。前、后、左、右、上,
五面全部是由只砍去了枝叶、却没有剥下树皮的圆木头排列组成,木头之间用一种冂形
的大铁钉——有人称作“蜈蚣钉”,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相联结、固定起来。
我们还顾不上进房子。第一步是烧水吃饭。木房旁有一架装着用废油桶改装的水桶
的手推车,显然是二区四队的工人专为我们留下的。谢谢他们。我们立刻分了一下工,
我和朱振田去推水,艾利和图尔迪去抬柴。
“这儿顺手…捡就是一堆柴,你们捡完了就休息。”朱振田神气活现地说。他主动
抢重活干,但又必须把这一点指出来,不想得便宜,但是一定要卖乖,这就是“匪连长”
的性格。
寻找着车辙印迹,我们把空车向上推去,上山就要转弯,我们转了两个弯。车轮轧
过到处可见的碎枝枯叶和新雪,加上我们的脚踩,时时发出一种忽高忽低忽强忽弱的吱
吱声。路是石路,是修过的。转了两个弯以后来到了井台,井修得蛮漂亮,是手压的汲
水机。毕竟是国家林场,比一般农村的吃水井还要讲究一些。我们把联结着粗大的出水
龙头的胶皮管子的一端放进车上的水桶,不一会儿就装满了水。朱振田驾辕,我在后面
用力拽着,免得水车滑坡。一走动,水便在洋铁桶里猛烈地摇荡起出来,发出很响的汩
汩溅溅扑扑通通的水声,不时有水从桶口涌冒出来,洒落在地上。两只夜鸟一前一后在
山径上低飞,鸟翅几乎触到了我的脸庞,扇起的风使我不由得一躲。对面天空升起了一
轮山月。原来夜鸟是向着明月飞翔。
踏着月光,踏着山石,踏着碎枝碎叶,踏着同样吱吱响的薄雪,我们吱吱扭扭、叮
叮咣咣、劈里叭啦把一车水推回去了。
说实在的,山里并不冷,完全不像在干校时想象的那样。虽然有雪,但是没有风,
空气是清爽、安宁、自如的。我甚至觉得周围的活的和已经被砍伐了的林木,很可能在
起着一种悄悄的化学变化,悄悄地释放着它们大量蕴藏着的温暖能量。而干校地处风口,
一刮起那来自达坂城的愁天惨地的风就叫人毫无办法。而且山里的第一顿饭吃得那么好。
滚热的砖茶,山井里的水是何等甘冽!虽然水里有些柴烟的气味,但这气味似乎也在增
进着食欲。还没有变干的肉馕。我们的食堂对我们是蛮照顾的。
我和朱振田所属的这个连队的食堂卖给了我们二十个咸鸭蛋,是煮熟了的,我拿出
咸鸭蛋招待艾利和图尔迪一起吃。图尔迪婉言谢绝,说他不喜欢吃鸭蛋鸡蛋之类。艾利
则完全是与我不分彼此的老友的样子。
朱振田对我的这个行为不满,他嗫嚅道:“鸭蛋给他们吃了,怎么算?”我立即回
答说:“我请客,用不着你操心。”我总算给了他一点报复。方才推水的时候瞧他那个
做样子,就像他一个人推上又推下,而我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配搭一样。
“你们怎么只捡了这么一点柴?怎么这么懒?”被我碰回去以后他又向两位维族同
志寻衅。说完,他起身走了,图尔迪也随着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各抱了一些
柴,走进了木房子。
“你们要放火么?”我问。木房里的地上铺满了麦草,难道能在这里生火么?
朱振田不理我,自己把麦草扒拉扒拉,在屋门口处腾出了一块土地。图尔迪拿出了
一个装六截电池的大电筒,推上了电钮,照亮了地面。朱振田堆起一堆柴,用自己的打
火机去点火。
“不行,这柴太湿!”艾利说。
朱振田埋头点火,谁也不理。火点不着,沤得满室全是烟。虽然烟里有一种芳香的
松脂气味,大家(包括朱振田自己)还是呛得又咳嗽,又打喷嚏,又流泪。
“你先点这个干柴!”艾利挑出几根干柴走过去,被朱振田一把推开。艾利火了,
大叫起来:“你推人干什么?”
“算了算了,他就是这么个糟糕脾气。”我用维语劝慰着艾利。我知道,朱振田不
懂维语。
艾利于是用维语对着我把朱振田大骂一顿。这倒不错,语言不通就有这种好处:又
出了气了,又没有激化矛盾。
朱振田也着实主观,可称刚愎自用。他硬是谁的话也不听,谁帮忙也不接受,自己
撅着腚点火点了十几分钟,熏了个鼻红眼烂,最后终于火着了起来。
由于防备火灾,火只点了小小的一堆。在黑暗的山沟小木屋里,这一点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