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
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有点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这种社会里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
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丝丝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写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却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脚。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仿佛有点局采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候,却有个同事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却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呀呀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却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纽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着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
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仿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地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弄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他们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仿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弄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不觉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饭的。”
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弄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却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仿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愣。
次日照常见面,却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她姊姊结婚的事情。
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个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弄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弄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冲着。脚趾甲全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姐姐的。
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召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弄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得叮叮的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杰民愣了一愣,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却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跟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
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沈。”
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耽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底上印着绿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决不会穿的,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进进出出;她永远穿着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像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却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弄堂里洗脚,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着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个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采促而已,曼桢却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着:“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的西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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