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hon
看金庸武侠小说,时常浮想连翩。神龙教众口诵“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及
洪夫人宠信少年、屠戮元老功臣,总令人想起“文化大革命”,而金庸再三再四地摹写亡
国奴心态,如元大都的汉人百姓“做亡国奴久了”,以至忘了自己是什么人,自觉不自觉
地做出种种丑态去取悦异族统治者,又令人想起香港的殖民地历史和今天香港社会众生
相。
或曰,这就是实质为象征主义的春秋笔法。
那么,让我们带着这种思维方式,走进金庸武侠世界的兵器长廊。这里有神雕大侠的
玄铁重剑,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公孙谷主的墨剑金刀,雪山飞狐的冷月宝刀……熔现实
与想象为一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然而,有两件兵器地位十分独特,不但引出了一部悲壮、浪漫的传奇故事,而且近百
万字的巨著就以这两件兵器命名。它们锋锐无匹,堪称武林至尊,兵器之王;这就是倚天
剑和屠龙刀。
《倚天屠龙记》在金庸十四部作品中,创作于第十。可以这样认为,本来金庸只打算
写十部武侠,《倚天》是最后一部,它将代表金庸武侠世界的最高成就,从而为自己的武
侠生涯划一个完满的句号。
可惜愿望归愿望,现实总是现实。人在江湖,常常身不由己。所幸后来的四部作品并
未使读者失望,也未使金庸先生本人失望。
以兵器来形容金庸的武侠小说,按创作先后顺序来看,《射雕英雄传》、《神雕侠
侣》、《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都属于“无敌”级作
品。其中《射雕》、《神雕》是寻常的宝刀宝剑,《倚天屠龙》,正如书中所说,乃是至
尊无上的神兵利器;在常规武侠(不使“六脉神剑”、“化功大法”等超级武功,仅凭刀
剑、招式、内力决胜负)中,《倚天》集《射雕》、《神雕》之大成,仿佛一柄玄铁重
剑,扫荡江湖,横行天下。自此以后,金庸才进入了“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渐
至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天龙八部》与《笑傲江湖》可称“草木竹石均可为剑”之作
(修为不够,断难随心所欲使用“六脉神剑”等超级武功,只能真刀真枪使笨把式);至
于“无剑胜有剑”的作品,世人早有定论,那是《鹿鼎记》。
若论结构之宏大,气势之磅礴,《射雕》、《神雕》、《天龙》、《笑傲》和《鹿鼎
记》都与《倚天》有一比,然《射雕》用不少笔墨写郭靖、黄蓉无所事事,游山玩水培养
感情,节奏稍嫌缓慢。《神雕》中杨过与小龙女一场苦恋,分分合合,历尽辛酸;李莫愁
念念不忘爱人负心,满腹怨毒,一边做恶事一边还悲悲戚戚地大唱“问世间,情为何
物……”调子稍嫌哀婉。《天龙八部》人物众多,真正令服气的英雄豪杰却只有乔峰一
人,气势稍嫌不足。《笑傲江湖》极尽诡异,东方不败不男不女,岳不群不男不女,小林
子不男不女;岳灵珊翻脸无情,任我行翻脸无情,无情的不得好死,有情的也没活几个;
令狐冲洒脱不羁,相识满天下,最后只落得与盈盈相对终老,色彩稍嫌灰暗。
《鹿鼎记》是“无剑”级作品,不够级别者很难领略其中奥妙,好比马晓春和李昌镐
打擂台,谁都知道这二位走得精彩,但只有高手才道得出哪着棋精彩。同样,高手们也说
《鹿鼎记》无剑胜有剑,可无剑哪有有剑看得分明看得过瘾?光练不说是傻把式,光说不
练是假把式(《鹿鼎记》是假武侠小说),又说又练,才对中国人的脾气。
剩下就是《倚天屠龙》了。
如同金庸其他武侠小说一样,《倚天屠龙》也是一部宣扬英雄主义的作品,难得的
是,《倚天屠龙》的好汉们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和明朗的气节。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
明教群雄无力再战,束手待毙之际,人人置生死于度外,毫无惧色地齐诵经文:“焚我残
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是何等勇气!何等胸
襟!革命烈士在刑场上高呼“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也
不过如此!
明教“圣火经”是《倚天屠龙记》的主旨,时光易逝、生死无常的思想贯穿了全书的
始末。开篇时,郭襄游历江湖,风尘满面,无忧年华却少有欢乐之态。张三丰才在武当山
上领会了以柔克刚的至理,翻过一页,“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时间已是八十年后了。
在生与死的关头,《倚天屠龙》的英雄儿女已不是简单的视死如归,而是勘破了生死,将
死亡看得很淡。小昭在光明顶的地道里为张无忌唱“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展放愁
眉,休争闲气。”也充分表达了淡然面对死亡的态度。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倚天》漠视死亡,推崇高尚的死,固然可使读者平添几分勇
气,或者因此涌现出许多见义勇为、维护正义的好市民也说不定,(因为“生亦何欢死亦
何苦?”“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与其窝窝囊囊到头来轻如鸿毛,不如干脆挺身而
出重逾泰山。)但是,基于这一主调,作者刻划的许多死亡场面都显得平淡无味。
张翠山大难不死,从海外回归大陆也是有惊无险,不料在武当山上说死就死,张三丰
眼睁睁看着爱徒惨死,眼泪不来不及洒一滴,又要忙着抢救徒孙张无忌,直到殷素素也跟
着自杀,曲终人散武当派才开始嚎啕大哭。当哭不哭,这时谁还来陪你哭!
再来看何太冲夫妇。堂堂昆仑派掌门和“太上掌门”,武艺高强,历次大战中都惹人
注目,虽说人品不怎么好,算不得侠客群中一员,但也不该这样死——无声无息地丧生于
少林三老的鞭阵之中,死得一点不符他们的身份。
其他诸如胡青牛死,纪晓芙死,常金鹏死,白龟寿死,全书大小百余战中的侠客魔头
死,通通死得平平淡淡。生有何欢,死有何苦,当真死得不苦。只有两个人稍有例外:灭
绝师太从几十米高塔跳下来,气息奄奄之际还不忘逼徒儿发誓害人,活该死得苦;朱长龄
卡在石缝中进退不得,那滋味想必难受得很,死得也苦。
武侠小说既是讲叙善与恶、正与邪的较量,必然要接触到死亡,与李莫愁烈焰焚身的
惨烈死法比,与乔帮主群山垂首的悲壮死法比,不能不说《倚天》对死亡的描写令人遗
憾。
令人遗憾的不仅仅是描写死亡的失误。当病了十年的俞岱岩无意中听出了殷素素的声
音,凭什么就那么悬案揭晓似的大激动加特激动?殷素素毕竟是请镖局送他回家呀!(不
是回“老家”)除此之外,人家没半点把柄在他手头。退一步讲,俞三侠,就算你弟妹用
蚊须针伤了你,对不起,向你道歉,你变成瘫子这笔帐总不能全算在殷素素头上吧?何苦
要大叫一声,从床上蹦下来,逼得张师弟夫妇双双自杀?本来武当派可以大挫少林派,既
将少林打下擂台,从此登上武林头把交椅,还可藉此为三丰师父的百岁大寿献上一份厚
礼,可惜,好事生生的让俞岱岩搅成了丧事。
可惜的又何止是俞岱岩的瞎搅合?谢逊既然将张无忌视为命根子,谢逊既然洞悉周芷
若在荒岛上玩的小把戏,为什么“十香软筋散”的毒质除尽后不给周芷若的小脑袋上来一
家伙?王盘山上叱咤风云的气概哪里去了?还有周芷若,为何前后性格差异这么大?种种
倒行逆施的行径,简单归罪于灭绝师太逼她发毒誓恐怕说不过去吧?
看来金庸手上那支魔笔出了点问题。
但说来也怪,张翠山夫妇不死,张无忌是爸妈的心肝,太师父的宝贝,那无数的奇
遇、一身的神功从何而来?周芷若如果始终是一个乖乖女,或者在荒岛上给谢逊识破阴谋
一掌打死,哪来以后的少林寺大比武?哪来“九阴真经”重出江湖?哪来结构上与何足道
交相辉映的黄衫女惊鸿一现?
黄衫女姓杨,脸色极其苍白,虽然在跟张无忌一番对答中,遮遮掩掩不肯透露身份,
但金庸迷个个眼睛雪亮,心知这必是杨过与小龙女的孙女无疑了。黄衫女的出场,将读者
的思绪带回到百年前的神雕时代,“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又令人想起射雕英雄。所
幸黄衫女并未喧宾夺主,长箫短琴一曲既罢,随即飘然隐去,只留下余韵悠悠,使读者回
味无穷。
武侠小说离不了描写侠客们的英雄行径,但是,如果侠客们老是待在一个地方行侠仗
义,周围的恶霸固然给打得干干净净,而侠客们一不留神,自己却有成为恶霸之嫌。所
以,侠客们得天南地北的四处周游,武侠小说其实也可称为游侠小说。
早在射雕和神雕时代,游侠们的足迹已踏遍了神州大地,《倚天》的侠客们继承先辈
们喜好周游的禀性,进一步壮游海外,为读者们打开了一个新天地。《射雕》虽也写了郭
靖的桃花岛之行,以及后来流落孤岛的一段经历,但读来远不及冰火岛、灵蛇岛和海上大
战波斯十二宝树王的诸多描写波澜壮阔、撼动人心。海外风光写到这步田地,已是令人叹
为观止了,如若意犹未尽,还想探讨一下这种写法的可行性,请看《鹿鼎记》中韦小宝的
奇遇即可。
还有一点须提请金庸迷们注意,金庸作品中有两处描写极富诗情画意,在其他武侠小
说中是很少见的。一处是在《射雕英雄传》,郭靖、黄蓉游到太湖,适逢陆乘风湖上垂
钓,当是时,远处山色空濛,眼前烟波浩淼,黄蓉不禁心旷神怡,放声高歌:“放船千里
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女高音唱罢上半阙,一阵苍凉的男中音自湖上飘来接唱下半
阙,衔接巧妙,气韵圆浑天成,毫无雕饰痕迹,仿佛一幅唐人诗意画。另一处出自《倚天
屠龙记》,张翠山初识殷素素,一见倾心,胸中充满爱意,但又拘于礼教的束缚,心情十
分矛盾;殷素素抱膝坐在船头,心里若有所思,望着天边新月呆呆出神;两人虽不凝望交
谈,然而心意相通,“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并肩而下”;不一会下起雨来,两
人以伞传情;张翠山借一个偶然的机会卖弄了一招美妙的身法,仿佛孔雀展屏;殷素素也
不示弱,“头上戴了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这一节笔
墨不多,然两人的潇洒姿态已欲破纸而出;如果结合回目前的插图来看,效果更佳。黄蓉
陆乘风湖上放歌属静态美,张翠山殷素素江岸传情属动态美,一静一动,构成双璧。
由于在六部“无敌”级作品中,《倚天屠龙》处于中间位置,因此它必然具有承先启
后的作用,尤其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更体现了这一特色。张无忌忠厚朴实,仿佛是郭靖死
后还魂。张翠山豪侠守礼,有情有义,从他身上可折射出胡斐、陈家洛的影子。赵敏、周
芷若聪明美丽,机变百出,可称是黄蓉的接班人,蛛儿身世飘零、郁郁终身,穆念慈何尝
不是如此?周颠、说不得上承老玩童,下引桃谷六仙,小昭温柔可爱,双儿青出于蓝更胜
于蓝。而金毛狮王谢逊,好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竖一下大拇指),不单武艺超群,智力
也相当发达,乃是东方的猿泰山,古代的兰博洛奇。《倚天》花在谢逊身上的笔墨不是很
多,看来金庸也意识到这是件憾事,于是在《天龙八部》里再重笔大写乔帮主(大拇指人
物),这才为中国体格威武且智力不差者出了口恶气。(个头大的老是斗不过个头小的,
实在叫我辈大汉们憋气,金庸也是条身材魁梧的大汉,当然不会让大汉们久居任欺凌的地
位,这里谨代表天下大汉有礼了!)
有一些采访金庸的文章中,几乎每篇必问:“为什么不写了?”金庸先生一怔之后,
总答:“写不出来了。”真的写不出来了吗?我看未必。武侠小说和现实主义作品不同,
它主要取决于作者想象力是否丰富。由于武侠小说偏重于想象,不免其他方面多流于形
式,在人物的塑造上大多主观,甚至根本就是写自己。采访文章谈金庸给人的印象,是木
讷、不善言辞;而且金庸先生自承写作速度很慢,不是思维、反应都很敏捷的人。那么,
可不可以说,郭靖、袁承志、张无忌这些或呆头呆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