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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上述名单基础上,再选出百把两百人名单,对这些人实行保健制度,其诊病、用药、住院与厅局级干部同等待遇。对于如陈寅恪、姜立夫等一流著名学者,他们生活上的特殊需要和困难,全部由省委负责解决。
3。在第二项名单内的高级知识分子,休假期间居住风景区招待所,按四分之一收费。
4。由明年开始,每年分给一定数量的外汇归文教领导小组掌握,以便解决学术界必须进口的治病用药和研究资料等问题。
5。明年一月恢复出版一个学术刊物,作为学术界开展争鸣的园地,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些本省学者的学术著作,以便更好地体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
经历过或听说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人们,大概谁都会知道一月十斤粮食、两斤油的补助意味着什么,何况部分人还可以享受到厅局级的保健制度,风景区修养旅游2。5折的优惠,即使在经济建设高度发达的今天,就后两项而言似乎也是高校知识分子想都想不到的事。陈寅恪的大名赫然出现在红头文件里,又一次向我们显示了这个名字的份量。
10月16日,中大的一位老校工梁彬与学校总务处一位秘书将三十斤面粉、十斤面条、四斤花生油、四斤水果和两斤白糖送到了陈寅恪家中。几天前广东省委文教领导小组向省委汇报了陶铸照顾陈寅恪等人的指示,之后就很快在中大落实为了如上的物事。陈寅恪自然非常高兴。梁彬还告诉他从15日起政府为他每日供应鲜奶三支。就这样在新中国第十二个国庆节刚过去半月的时候,前几年还被人糊过大字报的陈寅恪,在金色的10月,在迷人的深秋时节,开始了一段相当幸福的新生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是先贤早有的古训。所谓幸福,很多的时候其实都非常朴素,甚至朴素得直接就等于吃食。这在学者也不例外,虽然太史公有“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的自勉之言,但说起来,学术创作,特别是现代学术创作,似乎而且最好还是在一种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中更能见成效一些。
幸福中,冬天在羊城转瞬即逝。眨眼已是除夕,和往年一样,陈寅恪作诗一首以志纪念:
辛丑除夕立春,壬寅元旦日食。又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东南亚诸国受天竺天文星历之影响者,其人民皆群集祈祷,以为世界末日将至。与吾国以此天象为尧舜盛世之祥瑞者,大异其解。古今中外所见互殊,斯其一例矣。寅恪生于光绪庚寅,推命家最忌本运年。今寄寓羊城,羊城之得名,由于尧时仙人五羊之传说,故诗语戏及之也。
元旦惊闻警日躔,迎春除夕更茫然。
裁红量碧今何世,合璧联珠别有天。
虎岁倘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
病魔穷鬼相依惯,一笑无须设饯筵。
“病魔穷鬼相依惯,一笑无须设饯筵”的话显示,陈寅恪心境相当的乐观,这应该和他最近生活的惬意有一定关系。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虎岁倘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一句,他告诉我们尽管心情不错,陈寅恪还是对行将到来的本命年隐隐地有一些担心。本命年的说法为中国人尊信由来已久,在这一点上陈寅恪亦未能免俗。不幸的在于,这种未能免俗的担忧后来竟变成了不幸被谱中的事实。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让晚年陈寅恪倍觉寂寞和凄凉的事。
一件发生在春天,有两位特殊人物来访,先是胡乔木、即而是康生。胡早年的时候肄业
清华大学历史系,在陶铸的陪同下,他以学生见老师的心理来到了东南区一号的陈宅。当陈寅恪从陶铸的介绍中听说了几年来全国经济极端困难的事情后,一直困于书斋的他显示出莫大的震惊,而后问:“为何出现了那么多的失误?为何弄到经济如此困难?”国家毕竟还是自己的国家,听闻了陶铸介绍的陈寅恪对家国的困境表现出强烈的关切。胡乔木解释说这就像客厅的布置,将沙发抬椅搬来搬去,是想为他们找到更好的位置,而这也就免不了会产生搬来搬去的失误。陈寅恪向胡乔木提到了自己的著作迟迟不能出版的问题,说“盖棺有期,出版无日”,胡以“出版有期,盖棺尚远”作答。后来他为老师著作的出版确实费了不少心思,大约一年后,《论再生缘》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列入出版计划。确定由郭沫若写序,还专门找了位懂旧诗词的黄秋耘当编辑。然而,事实告诉我们人民文学版的《论再生缘》在那个年代终究没有面世。这不能不提到同样是1962年春天来访的另一位——康生。2月的一天,康生来到中大提出想见见陈寅恪,可是不巧,那天的陈寅恪正在养病,便很礼貌地拒绝了中大校长办公室的电话。陈寅恪大约不会想到挂断在电话上被婉拒的访问,其实已经悄悄地给他挂出了本命年的第一个“佛劫”。
康生觉得很没面子。
后来就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论再生缘》而且规划顺利推进的时候,“一个表面上看与这件事毫无联系的人插手了”,那就是康生。在一次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会议上,他强调《论再生缘》有的地方写到了“征东”,陈寅恪对《再生缘》的称赞会影响中朝关系,还有就是内中有几首陈寅恪的旧体诗情调很不健康,这是其不满现实、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的表现。闷棍打书生,《论再生缘》的出版梦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给不幸被拒的康生撕扯得魂飞魄散。心血之作不能出版,不能通过公开的出版销售渠道与学界见面、跟朋辈交流,对于早年一直站在学界前沿的陈寅恪来说,大概不可避免地要生出强烈的边缘感。没有了侪辈的心灵共鸣,寄寓羊城生活惬意的陈寅恪,一定意义上又显得是如此地寂寞。美学地来看,寂寞可能也是一种境界。可生活并非到处都是美学,寂寞很多的时候首先是一种心灵的折磨。海外有学者说晚年陈寅恪一直都生活在一种巨大的痛苦之中,虽有夸大之嫌,却也不是无稽乱谈,所谓良有以也。
分析虽是这样分析,但我们还是得承认从生活的细节上来看,晚年的陈寅恪还是常常有幸福感的。2月份还在为著作的事悲吟“名山金匮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元”(《壬寅元夕后七日二客过谈因有所感遂再次东坡前韵》)的陈寅恪,3月29日晚上又过了一把戏隐,事后成七绝三首,第一首作:“歌动重楼映海光,病夫乘兴亦看场。今宵春与人同暖,倍觉承平意味长。”元霄节的时候,他也有“江河点缀承平意,淡对巴菰作上元”的句子,这些都说明整体而言那个春天陈寅恪的心情还是相当地不错。
然而本命年并不打算用心胸狭隘的康生来结束陈寅恪的不幸。
七月,燥热的七月,在浴盆里安排了一场更大的阴谋。上旬的某一天,陈寅恪在洗漱的时候突然滑倒在浴盆里。当然具体的情况已难得而知,1963年见到吴宓的陈序经和王越对此已经有了两种不同版本的解释。但令人痛心的结果却异常地明确:右腿股骨颈折断。尽管广东省委十分重视陈寅恪的伤势,住院的第三天,陶铸就带了一大篮新鲜荔枝去看望,中大医学院更是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服务。然而种种原因所致,特别是考虑到陈寅恪本身体质不佳,动手术进行全身麻醉包括局部麻醉可能都不是很好,在医院住了七个月的陈寅恪终于未能避免暮年膑足的不幸事实。这在他的心灵深处烙下了浓重的阴影。说到底;陈寅恪也是一般人,双目失明的先期不幸本来就已经很让他难过了,写诗添字每每以病人自称,而今又失去了走路的自由,真是怎一个“苦”字了得!这些我们在他1962年夏以后的诗句中感受得非常清晰和真切。虽然陈寅恪的诗用典颇多不易卒解,但是有了不幸膑足这一今典的支持,我们还是能比较容易地从如下的诗作中体味到陈寅恪此间内心的凄苦,这是陈寅恪晚年心境的绝大一端,值得我们细细品味和把玩。
1962年9月的一天,已经住进医院的陈寅恪给陪他半辈子经风历雨的唐筼写了首七绝,题作《壬寅中秋夕博济医院病榻寄内》,诗名告诉我们当时正值中秋佳节,往年中秋大都在家中过的陈寅恪这一次不得不在医院过这个中国人春节以外最重要的团圆节日了,忆往思今不免哀从中来,大约当时唐筼正在陪床,身为人夫不能照顾发妻反而总是害唐筼担惊受怕费心照顾的陈寅恪不禁感到深深的愧疚,诗谓:“平生三度感中秋,博济昆明渤海舟。①断肠百年垂尽日,清光三五共离尤。②”晚年真是不顺啊,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老害你为我担惊受怕地,真是,无奈啊!这是一首肩负感激和致歉双重使命的七绝,所以对“三五”的说法我们还是应该放在情境中来读解。在目盲又膑足的双重残压下,内心极为不爽的陈寅恪苦多乐少是很正常的事,兼之还是为了对唐筼的照顾表示感激,用瘐子山的“三五”来形容晚年生活的酸多于甜完全是心境和语境使然,我们切不可因此就将此前乃至此后陈寅恪的幸福时光一下子都给糊上灰濛濛惨兮兮的标签,进而作过低过少地估计。
膑足对陈寅恪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巨大到其甚至对学问也失去了自信。两个月后,小雪夜,陈寅恪成七律一首,后四句说:“今生积恨应销骨,后世相知倘破颜。疏属汾南何等事,哀残无命敢追攀。”(《壬寅小雪夜病榻作》)我这一生那真是不幸啊,后世了解的人说不定都会替我伤心流泪愤愤不平呢。前人的成就不说了,一辈子的不幸已经决定了我是没指望追攀先贤了。
必须注意,“百年垂尽”、“后世相知”、“哀残无命”,这些用词说明,膑足以后的陈寅恪明确想到了死。这也是人之常情,特别是对一位年逾古稀、建国以后一直以来都还生活得相当不错的老人来说,本来就看不到五彩世界了,而今又失去了散步的权利,甚至于站立都成了问题,一切的一切又怎能不让人作终极的考虑!
又熬过两个月,老腿依然地不给陈寅恪争气,病情没有太大的起伏。对陈寅恪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腿部复原的希望看来是够呛了。春节眼看就到,陈寅恪决定回家过年。毕竟下一个春节还有三百六十五天,乐观地来说,就算当时的陈寅恪没有为下一个年还能否过上担心,我们说,毕竟春节也是一个少起一个了,而且他大概也不想让回家过节的唐筼和女儿们年过不舒服,说不定她们根本就不会在家过,来医院也很可能,那就太不值了,一个人生病害全家人没年过。这些都是陈寅恪所不愿看到的。他决定回去,还为此写了首七律,诗名很长,但很有提示性,《入居病院疗足疾至今日适为半岁而足疾未愈拟将回家度岁感赋一律旧历壬寅十二月十日》,可恶的本命年最终还是在陈寅恪身上狠狠地抡了一棍,全诗作:
不比辽东木蹋穿,那能形毁尚神全。 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
脉脉暗销除岁夕,依依听唱破家山①。酒兵愁阵非吾事,把臂诗魔一粲然。
这是一首对研究者来说信息量颇大的诗作。有好几点值得注意。一者,“不比辽东木蹋穿,那能形毁尚神全”句明确地告诉我们,连陈寅恪自己都意识到了膑足将对其精神和心理产生相当的影响。大概当时他的腿还在用木板固定以维持状况避免进一步恶化,也好配合正在进行的物理治疗,周围的人劝他不要悲观,陈寅恪就说我这不是辽东人穿木拖,腿不好当然会影响到心情,总是难免的。此后的诗文中陈寅恪屡屡透露出苍凉悲怆之感,此句就是最好的自注。二者,“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一句,再一次说明陈寅恪确实想到了死的问题,他已经在期望着后世相知能穿越他诗文的森林和阴阳的阻隔和他在心灵的旷野上相会了,说,那样的话大家就是有缘人②。三者,“脉脉暗销除岁夕,依依听唱破家山”句,特别是后文的小字注释,说明病榻上的陈寅恪依旧在进行学术的思考和创作,“俟后详检”一语显示尽管不幸得让人心“寒”,甚至对此后的日子里还能在学术上作出多少成就,能否跟前贤抗衡和比肩,都失去了自信,但对于已经开始的钱柳姻缘研究,他还是要继续进行下去,能够在余生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