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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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传-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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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迷迷糊糊中春往而夏来,终于血压降了下去,心情舒展、甚感快意的他乃作诗以纪之,“刀风解体旧参禅,一榻昏昏任化迁。病起更惊春意尽,绿荫成幕听鸣蝉”,过去读禅有刀风解体之说,前阵儿我病得也差不多,浑浑噩噩睡着过,没想到病好了,却已是春去夏来绿荫成幕蝉儿歌:久病初愈的人看什么都有不免阳光挥洒。唐筼却不这样想,“排愁却病且参禅,景物将随四序迁。寂寞三春惟苦雨,一朝炎夏又闻蝉”,又是养病又是参禅,外间的风物自然要随序变迁,没人说话的我,春日里愁对苦雨,夏来了还得噪听鸣蝉,总是寂寞无聊的很啊。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为陈寅恪的病担心焦急的唐筼,仍是忍不住抱怨:春天里老下雨,春尽了又听见蝉声起,我一个人都快烦死了,你现在还乐得“绿荫成幕”乐得“听”什么“鸣蝉”。唐筼的诗在我们读来总有一种抱怨的味道、几缕拌嘴的气息,这个时候他们两人经风历雨、相亲相爱的眷侣形象显得尤其地真切和充实。陈寅恪对平日里唐筼能跟自己诗词唱和很是高兴。1952年的春天,时而惜别水仙,时而盛赞杜鹃的陈寅恪,突地发现转眼间自己在岭南已是寄居了三年,不禁念往思今,唏嘘不以起来,有《壬辰春日作》一律自纪心曲。首颔二联曰:“细雨残花昼掩门,结庐人境似荒村”;“简斋做客三春过,裴淑知诗一笑温”。就陈寅恪的生活来分析,“知诗”的“裴淑”是在说唐筼,在“细雨残花”“结庐人境”的日子里,慨叹流寓岭南已三年的陈寅恪在庆幸自己还有知书能诗善解人意的结发人,总还时不时地带给他笑语欢声的丝丝温暖。对于流民心态浓重的陈寅恪来说,“爱情融成的回忆”让他的“痛苦化成(了)歌曲”①,唐筼的存在绝对是最值得庆幸和珍惜的人生厚赐。 
  播迁他乡的不争事实,让唐筼常常地怀念北地,进而不可避免地生出客居他乡的伤感。1951年,农历辛卯年春节那几天,庚寅除夕还在欢喜“江城花市年年好,喜得红梅迎岁新”的唐筼,七天后的人日又写下了这样一组诗句:“人日清寒细雨来,嶺梅憔悴杂尘埃。池边新柳枝先绿,梁上空巢燕未回。愁望江流常不息,追思羁泊有馀哀。天涯归意无人会,可得山中共把杯。”一个“归”字明白无误地向人们显示着在春节这个特殊的不能再特殊的佳节良期里,常年“羁泊”的唐筼渴盼返归故里与陈寅恪“茅舍”隐居品茗共话的心绪。从“山中”一词来看,唐筼大约是想起了广西。前文已经提到,唐筼的身体也不好,辛卯一年(庚寅年唐筼写给亲人的信中有“老病日侵”的话,说明其身体状况建国后的几年来可能一直都不是很好)尤其如此,黄萱送水仙给她的时候她仍在病中(“喜对芳姿病榻前”),而这年冬天《重读陶渊明桃花源记有感》一诗“病中作”的副题,特别是“叹我余生多病苦”一句,更向我们明证了年内她身体状况欠佳的事实。正是在这样的年月里,唐筼接连写下了《忆故乡二首并序》(《忆良丰山居》、《忆半山小筑》)、《忆成都华西壩寓居》三首怀旧诗。记忆总是美好的,当人遭遇挫折或疾病缠身的时候,总会忍不住的去回想以前的美好事物,羁旅在外的游子往往会特别特别地想家更是典型的例子。显然,唐筼也不例外。在她的记忆中陈寅恪任教广西大学时他们在良丰山居和半山小筑过得绝对是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前者称:“屋对青葱半岭松,云峰遥望几千里。鹁鹄声缓随风远,踯躅花开①满谷红。日暖桂香穿涧树,夜深枫影上廉栊。山居乐事今成梦,欲再还山只梦中。”后者云:“半山有屋两三椽,临近桃源傍水边。洞口干云红豆树,湖心倒影彩灯船。群鸡啄食竹篱下,稚女读书木榻前。此是燕山幽胜景,名园回首已风烟。”唐筼渴望离开广州返归故里的心绪在1952年所作《壬辰春二月初九答谢颂珊夫人赠踯躅花即杜鹃花》、《壬辰仲春观岭南大学校园杜鹃花因忆故乡山居之乐遂成长句以记之》、1953年10月《十月八日追忆今夏风雨中观木棉有感作》、《前题再咏》以及后来的《忆髫年》诸诗中皆有所体现。 
  然而,由于前面已经讲到的原因,唐筼也留在了广州,在陈寅恪的身边站立成一株“霞光炫耀脆林中”的木棉。其实唐筼写下“亭亭直上白云间,无叶无枝态更妍。俯视春风摇嫩绿,高红独艳夕阳天”(《广州木棉花壬辰仲春作》)的同一年(1952),正好也是舒婷出生的一年。25年后的1977年3月,后者也完成了一首赞美木棉的诗歌,这就是著名的《致橡树》,青春岁月里的舒婷成功完成的一首爱情诗。“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语言/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红霓”。细细品味,这些话用来形容唐筼之于陈寅恪倒也显得颇为合适。后面的故事还将继续向我们证明这位当年的名门闺女的坚贞、刚毅和英勇,证明她在陈寅恪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价值。 
  继续建国后的故事。 
  爱情天河的绚烂从来都离不开亲情世界的支持。从小家到大家到家族到姑表亲戚,透过残留的诗文,穿越过半个世纪的沧桑,在斑驳的字缝里我们隐约看到了寅唐二人生命世界的另一个向度,一个更为真实的向度,一条亲情流溢的情感之河。 
  还是请唐筼来作主角,善感多情是女人天生的“丽质”。 
  1951年,农历庚寅年大寒那天,唐筼写诗寄赠自己的大姊,“三年不见几沧桑,感旧怀人夜漏长。老病日侵无一字,可容煎药倍堪伤”,世事沧桑中跟大姊已有三年没见了,妹妹我其实常常想姊姊,想得长夜里难以入睡,可我身体不好老得病,煎药熬汤地连写东西都顾不上,说起来真是很叫人难过。显然,大寒的到来让唐筼又忆起了以前姐妹们在一起时的快乐。三天后的一个下雨天,因给大姊写信而被激发得澎湃开来的亲情让她又写了首想念九妹的诗寄了出去,“烟雨迷濛隔野塘,残梅欲尽柳争长。何当共话西窗夜,人寿河清两渺茫”,真希望能再有机会跟九妹你“烟雨迷濛隔野塘,残梅欲尽柳争长”的时候临窗共话说短道长啊,不过看起来,就怕是人寿有限河清无期有些渺茫啦。这一年,唐筼还有另外一首写给姐妹的作品。《答五年前怀妹见赠诗次韵》,是就当年举家离川而后过金陵时堂妹唐剑怀从苏州赶来相见时所赠诗而成的,“浮家岭外已三年,景物悬殊几万千。每恨一家难久聚,何堪大姊又长眠。羁游江海虽分地,投遞音书未隔天。愿托南鸿报消息,慰吾离思病床前”,大意仍在叙说近年遭遇,而后强调了可以彼此写信应该多多联系。对看《寄大姊》和《答五年前》两首诗可知,“大姐”在唐筼寄诗后不久便弃世而去,时间应该在两诗写作之间,据《唐筼诗存》前者在庚寅大寒日即1951年1月21日,后者标1951年,由此可知“大姊”的离去就是在1951年。1952年1月唐筼所作《哭从秭婉玉夫人并序》长篇所哭者应该就是《答五年前》一诗中提到的“大姊”。《哭从》以长篇五言叙事诗的形式对婉玉夫人的温润贤淑、坚韧不拔的一生作了细致而又深刻的描摹和叙述,诸如“其意十年后,婿病不易医。残废几廿载,百务秭操持。侍疾连昼夜,终无一怨词”,“惊闻秭丈殁,秭亦欲殉夫”等,读来历历如绘,若在眼前,感人至深。事实上,稍后我们会看到,操持百务而无怨词恰也是唐筼自己晚年岁月的素描,而殉夫一词竟终成了她晚年人生的谶语。再后来,唐筼还写有《忆髫年寄苏州怀妹》、《前题寄沈家表姊妹》、《哭沈保均表妹癸巳腊月初一作》等怀亲之作,《忆髫年》中“懒问沧桑随世运,唯思姊妹共髫年”一句集中体现了作者写作上述诗文时的感情和心绪。 
  当然,念亲怀故说到底也不是女性的专利。同样是在1951年,两人结婚纪念日陈寅恪有《旧历七月十七日赠晓莹》(1951年8月19日)、唐筼有《答韵》(1951年8月19日)(过去二十天以后的阳历)9月10日,正好是农历的八月十日,陈三立的祭日。当时的陈寅恪一阵以来听说好像有关部门非得要迁走散原老人的墓,心生挂念的他因作一律记录心事。诗题《有感辛卯旧历八月初十日》:“葱翠川原四望宽,年年遥祭想荒寒。空闻白墓浇常湿,岂意青山葬未安。一代简编名字重,几番岭谷碑碣完。赵佗犹自怀真定,惭痛孤儿泪不干”。需要略作解释以见诗意。赵佗事见《史记?南越列传》,初为南海龙川令,南海尉任嚣死后,佗行南海尉事,秦灭以后自立为南越武王。后来刘邦称帝,派陆贾立赵佗为南越王,吕后的时候以帝自尊,号南越武帝。再后来文帝即位,“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而后遣陆贾入越,责其自立为帝竟不上报,赵佗因修书谢罪以“蛮夷大长老臣佗”自称。“赵佗犹自怀真定”自是借赵佗之典来比照风闻的所谓“闻有关当局迫令迁墓”的举措,希望政府能善待亡父的陵墓;最后一句“惭痛孤儿泪不干”,凸显了为人子的陈寅恪面对如此情势却又无计可施的惭愧与痛苦。这一年壮怀激烈的散原老人离世已有一十四载,而经风历雨的寅恪也早已是三女之父,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联想到流寓岭南的事实,这一曲高龄思父的故事更不禁让人升起浮萍寄世、漂泊无依的沧桑之感。 
  同人世间其他的双亲一样,陈寅恪和唐筼对自己的女儿极为疼爱,小时如此,大了依然。其实前曾引及的1949年10月25日复叶企孙、吴晗信,在申说自己何故不能北返的原因时,专门强调小彭考入岭大,北返恐影响读书求学时,信文本身既已从一个侧面向我们展示了为人父的陈寅恪对自己姑娘的厚实慈爱。上学是人生大事,而为这类大事费心擘画,以及内中所体现出的敦厚与博大,恰是父爱内涵外延的最大特点。相比之下母爱似乎要细琐许多和绵密许多。1951年1月21日大寒的到来显然在唐筼的心灵深处激起了不少涟漪,这不仅触发了她对大姊九妹的思念,更激荡了她早已浸透骨髓化成习惯了的慈母柔情。给大姊修书的5天以后,26日,早晨,唐筼很认真地用笔记下了珠江清晨的模样,“隐隐楼台隔水阴,红墙翠瓦入深林。漫空晓雾浮江远,欲见楼台何处寻”。从文字上我们读不出明显的感情倾向。这是必然的,因为几天以来唐筼都在挂念远在他乡的长女流求,忙着收拾冬衣给她。所以,如果说这张素描有一定的情感趋向的话,我们想,大约那也应该是对远在他乡的流求的生活情状的关切以及由此引起的淡淡感伤。风景和节令总是这样会自觉不自觉地拨动人们情感的心弦。平心而论,羊城的生活同京华旧地实在是相去甚远,一年前的正月十五陈寅恪在他的诗中曾有“过岭南来便隔天,一冬无雪有花妍”的句子。然而风景迥异亲情同,居地的变换流转除了让唐筼益加地看重和珍视亲情以外,不会让她对女儿们的爱怜有丝毫的削减。晚上,经多日赶制,终于缝完准备寄给流求之冬衣的唐筼,灯下铺笺,润笔挥毫,写下了这首至今读来仍其情可温感人心的七绝,题曰《寄流求寒衣庚寅大寒后一月廿六日灯下作》:“雪舞冰封北国冬,怜见忍冻叹吾穷。剪裁工拙何须计,老眼灯前密密缝。”从专门添出的“剪裁工拙何须计”一句来看,或者唐筼并不擅长缝补之事,然而紧跟的一句“老眼灯前密密缝”,提醒我们冬衣上的针针线线缝进的都是她对流求的深深爱怜,也善意地劝慰长大了不免爱美爱打扮的姑娘穿上总要暖和一些,何须在乎太多剪裁方面的美丑媸妍。1953年的夏天,唐筼又一次生病,八月的时候仍不见好,可流求和小彭还是要去工作,痛苦又无奈的唐筼成七绝一首志其心思,题作《癸巳七月病中送流彭二女各赴工作地》:“两月昏昏病里过,悲欢离合意殊多。飚风欻捲隔山海①,惨痛心情奈若何。”母病女出游的凄凉心境可以说跃然纸上。事实上对于暮年的夫妇来说,子女们绕侍左右膝下承欢的感觉往往是最最宝贵和美好的,而一旦子女成人群燕纷飞就免不了要生出苍凉而浓重的失落心绪。女性天生的多愁善感,所以尤其是如此。一样挂念和爱怜女儿的寅恪就常常地劝慰唐筼,1951年结婚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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