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实在很激动,我请大家下去在公墓办公室等我。我一人长久长久地坐在
冠华墓前的台阶上。上午刚下过雨,此时的午后阳光从云层后透出万道柔和的光束
照耀在满山碧绿的桔树叶上,照耀在山脚下一望无际波光涟漪的太湖上。微风拂来,
周围寂无一人,只有我陪伴着冠华。我坐在那里,一切感觉似乎都已凝固。大自然
似乎也停在了永恒点上。我望着开始西斜的太阳,想着那太阳几个小时后将从西方
地平线上沉没,但再过几个小时,它却又会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就这样,周
而复始,人的生命有限,而大自然是永恒的。庸庸碌碌的人生也许随着西沉的太阳
从此了无踪迹,但壮丽的人生会化成阳光的光束循环不止永存于宇宙之间。我慢慢
地回头看冠华的墓碑,我刚刚为之上过蜡的金字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我似乎有
一种大彻大悟,冠华早已不在那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之下了。他的英魂已融化在这伟
大的宇宙间,化作清风,化作细雨,化作阳光。他就这样永恒地存在,无所不在,
与我在一起直至永远。
榕树有灵性
从客厅里往院中看,不知怎么突然发觉在这居住了三十三年的四合院里,最美
的竟是前院那两棵大榕树。每年它们开花很晚,但粉红色的丝丝缕缕的花朵却一直
可延续两个月之久。白天,那一片粉色的云雾给炎热的夏季带来清凉与柔和。晚间
那成千上万的花朵散发出满院的芬芳与温馨。那种甜美的香味让人想起最纯真的爱
情。它并不那么浓烈,但却那样幽雅,那样持久,那样刻骨铭心。
久久地望着从南房屋顶上弥漫出来的榕树花,我突然伤感起来。我怎么没有意
识到这两棵树竟已从那屋顶往上长了足有两三层楼高了?记得十二三年前它们还刚
刚长出南房屋顶大约一米左右。我和冠华坐在后院廊子上,望着那冒出屋顶的榕花,
他说:“你看这榕树沿着房顶走的姿态多美!它多像一条龙。东边那一簇花组成了
龙头,中间起起伏伏是苗条的龙身,那西边是龙尾。这条龙是青春少女。自然间的
万物真不可思议!”从此,我每年夏天总要望望这条粉红色的神话般的龙。后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寻找它了,因为我受不了回忆的痛苦与折磨,我必须挣脱
这种失落,重新面对生活。
于是,我突然发现那榕树竟已成为两棵大树了。那条原先是身材苗条、婀娜多
姿的粉龙也已从少女变成了苍劲的老龙,它不再蜿蜒在南屋的房顶上,而是高高盘
踞在一座粉红色的山脊上,俯视这沧海桑田,也俯视这小院的变迁。我不禁潸然泪
下。多少次努力想成为生活的强者,换来了多少宾客的欢笑。可又有多少人知晓这
欢笑后面深埋的悲哀。我说不清我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也许生活本身就无所
谓成功,也无所谓失败,我又何必为此而苦苦追求呢?!但我有一份珍贵的回忆,
即使是过去的痛苦,当那一页成为历史时,覆盖了创伤的心才意识到真正可贵的是
我有幸经历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人生,使我有今天的成熟,可以面对历史沉思。
第六十章
谁说草木不通情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谁说草木不通情》,里面写了这院中的柿子树和梨
树。尤其是写了那棵被冠华拯救下来的梨树。我对这两棵树倾注了许多深情!后来
柿子树北边垂在我们卧室窗外的那大枝干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断裂了。这枝干自从
挂果以后,不管大年小年,它总是结出一对硕大的并蒂柿,从青绿到橙红,就挂在
窗前。冠华视之为珍宝,谁都不许碰,一直到熟透时,他才亲手摘下,还要在床头
挂几天。一直到我说再不吃就要掉下,软柿子会摔烂在床上的,他才同意一人一个
吃掉。我不爱吃柿子,但这对并蒂柿却是每年都要吃的。然而这枝干突然随着钟爱
它的主人去了,我少了一份触景生情的痛苦却多了一份凄凉和惆怅。再后来的一个
春天,那棵被冠华拯救但在他离去之后死去一半的梨树也默默无语地死去了。我刚
发现它死去时异常激动,为什么造物主要夺去我这点点滴滴的回忆!时间长了,我
又忽然悟出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冠华神灵犹在,它有意迁走了那结出并蒂柿的枝干
和这半棵梨树。他不忍看到我受回忆的折磨,他要我摆脱阴霾,坚强起来。
可现在,在他离去十年之际,我又记起了这两棵榕树,那不也是冠华拯救的吗?
1974年,冠华迁入我家这院子的时候,当时的外交部保卫部和总务司为了部长的安
全建议改造大门,把原来的漂亮大红门封死,从前院临街房屋打开一个新的铁门,
还要砍去前院的两棵榕树,以便部长的汽车可以从大铁门直接开进院子而不必在大
门外下车。我自然是不赞成的。如果大门改变,这房子的结构就破坏了,而父亲当
年是力主保存这院子的一切风格的。但冠华当时官大,要由他作最后决定,而我料
想他不会同意。果然,他态度十分坚决。他说:“毁掉这四合院的结构简直是犯罪!”
他说:“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哪里有那么多敌人!谁会来杀我?共产党的官
为什么怕见到群众?!”他说:“这么两棵漂亮的树怎么可以砍去?!”总务司、
保卫部只好让步,此后,除了有时从车库上车、下车,一般地他早早晚晚都在门前
下车,与街坊邻居打打招呼。那时胡同里年龄稍长的男人称他“乔老爷”,年龄稍
长的大妈大娘们一般都不直接和冠华对话,她们称我“妞她妈”,叫冠华“你们老
头儿”。直至今日,胡同里一些老人们仍会拉住我的手絮絮地念叨当年“乔老爷”
进出胡同的情景。
浪漫的灰色
我从回忆中醒来,不觉深深地叹息。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悠悠岁月已流逝了二
十个年头。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论人们如何称羡我“永葆青春”,我知道那是我的
精神在支撑,而无情的岁月毕竟留下了可见缕缕的白发和丝丝的皱纹。我又想起当
年冠华的花白头发几乎也是这样,而我那时却是满头青丝。有朋友建议冠华把头发
染黑,他大笑,说他不干这蠢事。冠华说周南形容他的头发颜色是“RomanticGrey”
(浪漫的灰色),他特别欣赏。又有一次,我发现了一根白发,大惊小怪地对冠华
说:“不得了,我有白头发了。”他却“幸灾乐祸”地说:“好极了,最好多一点,
你也变成RomanticGrey。 我们的颜色一样了,我更高兴。”如今,我真的变成RomanticGrey
了,可冠华又在哪里?打开我珍藏的檀香木盒子,取出冠华溘逝后我托吴蔚然院长
替我剪下的他两鬓的两缕灰白头发,这是我惟一保存的冠华身体的一部分。我默默
地对他说:“快了,我也快是你喜爱的颜色了。”
第六十一章
重返美国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开始重返美国纽约,多数是出差,有一次是探望女儿妞
妞。进入90年代,我每年差不多要去美国东海岸两次。但是在这十多次的访问中,
我尽量避免回到东河之畔的联合国!尽管时光的流逝多少冲淡了心中的痛,但是乔
冠华的名字与中国加入联合国是这样紧密地连在一起,每每见到联合国大厦我的心
又会流泪!他的周围立即围满了各国代表,常常是两个人合坐一个矮凳,围得水泄
不通。大家都想听他讲话,听他豪迈的笑声。
每当我走在纽约的大街上,即使不去联合国大厦,那点点滴滴的往日回忆也会
涌现在眼前。我曾多次走过五大道上那白色镶金色的彼埃尔饭店。它让我想起1971
年那次,冠华初到联合国就遭遇了印巴战争这一区域性战争。当时的印度军队在东
巴基斯坦(现孟加拉国)境内长驱直入,要一举拿下东巴。苏联当时支持印度,中、
美两国支持巴基斯坦,安理会内辩论十分激烈。
巴基斯坦的大使夏希是个资深外交家,他后来曾任驻华大使。战争形势十分危
急,巴方决定临时任命布托为总理兼外长,并立即派他来纽约参加安理会辩论。布
托下榻的就是五大道的彼埃尔饭店。
代表团决定由符浩同志带了我们一行人去机场迎接布托。对于从未到过美国的
我们来说,肯尼迪机场的硕大无边使我们完全搞不清东南西北。我们上了一条滚动
带,却听到广播说布托所乘的那班飞机已到,是在另一个门。那滚动带很长,望过
去不知哪里是尽头。我们决定半道跳出来。于是一群穿着单调颜色的“毛制服”的
红色中国男、女外交官开始冒险在滚动着的传送带上爬栏杆往外跳,惹得众多美国
旅客目瞪口呆,也气得机场警卫大声斥责,要把我们带走。我们出示了外交官护照,
告诉他们我们来接一个国家首脑,走错门了。警卫无可奈何,只得放过我们。布托
到达后,中国代表团团长乔冠华和代表熊向晖等即刻去拜访,共商对策。我是翻译。
我们匆匆赶到彼埃尔饭店,那里的看门的及服务员显然已得到通知,十分殷勤地为
我们开门引路。
回忆1971年
我想,对1971年这桩同样是改变世界的大事应当从头说起:1971年10月26日凌
晨,联合国通过了恢复中国在联合国席位的消息传到北京,第二天,联合国秘书长
吴丹发来祝贺电并邀请中国政府立即派出代表团出席后一半26届联大。那时从周总
理到外交部都没有思想准备。实际上,我们当时也以为这个问题要在尼克松访华后
的1972年秋天27届联大时解决。消息传来,刻不容缓,我们需要立即答复吴丹。周
总理与外交部商量后由外交部给中央写了一个报告,大意是虽然联大通过了决议,
但目前联合国被两个超级大国把持,成了他们的论坛,因此中国政府决定不派代表
团参加。报告被毛泽东否决,他说应当马上去,这是黑人兄弟把我们抬进去的,我
们怎么能不去?!毛主席还亲自指定了由乔冠华任团长。
于是,形势大变。周总理兴奋不已,亲自主持了代表团的组成以及乔冠华联大
发言的讨论。周恩来的心里是非常明白的,中国应当派代表团。
代表团定于11月10日启程赴纽约,从上海转机,先到巴黎,再转纽约。在此之
前,由高梁带领先遣队赴美作准备。代表团的主要成员及翻译都由毛泽东主席亲自
审定,除了乔冠华任团长外,急需决定一位副团长,他将留在纽约任常驻代表。在
众多人选中,乔冠华推荐了黄华。黄于半年前刚刚赴任驻加拿大大使,因此周总理
提出如果把黄调去纽约,加方是否会有不满,认为我们不尊重他们,仅仅半年就把
首任大使调走。冠华力陈派黄华任常驻代表的理由,并说加方由他去做工作。最后,
这个建议被接受,决定通知黄华由加拿大直飞巴黎与代表团会合。
第六十二章
前度乔郎今又来
代表团出发前,毛泽东接见了主要成员,作了指示。他说:“不入虎穴,焉得
虎子。”他还关照,代表团离京时要高规格机场欢送,政治局委员全体出席。动身
那日,首都机场热闹非凡,彩旗飘扬,上千群众欢送。在京政治局委员全体到场。
那一日,乔冠华成为真正的英雄,数千双眼睛注视着他,欢呼声簇拥着他,人们把
中国的骄傲、民族的自豪都托付给了这位才华出众的中国外交家。乔冠华登机前神
情自若,眼中充满了自信。他于次日(11月11日)从巴黎飞往纽约的途中,心潮澎
湃,难以成眠,写下了以下诗句:“一九七一,/十一月十一,/万里大洋横渡,
/一望长空尽碧。/此去欲何为?/擒虎子,入虎穴!”1971年11月11日
冠华后来自己加注如下:“出国前主席多次找我们去谈话。最后一次,我问主
席还有什么交待的,主席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另一首是:”百亩园中
半是苔,/艾萧未尽兰花开。/边缘战士知何在?/前度乔郎今又来!“1971年11
月11日
冠华加注:“边缘战士指杜勒斯。1950年11月,我与伍修权出席安理会控告美
帝,第一次见到他。”
我们随行人员对当时的情景都深受感动,热泪盈眶。我们深感自己肩上责任的
重大。在中国被孤立二十年后,我们是第一批代表新中国的使者出席联合国大会,
任重道远,我们意识到世界各国的代表将从我们身上看到新中国的精神风貌,我们
也同样意识到此行不仅有鲜花和掌声,更有艰险的困难。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