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举一个例子,就是曹七巧。张爱玲说,曹七巧是她笔下惟一一个彻底的人。这个彻底,我们可以理解为,她似乎超越了张爱玲对待一般人物的一种安排。但是这个曹七巧,她的彻底就是彻底破坏。她破坏一切:破坏可能喜欢她,也可能是算计她的姜季泽;破坏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妇,和她儿子的小老婆——叫绢姑娘,儿媳妇叫芝寿,她们都死了。她的女儿也被她破坏,其实曹七巧最后把自己也破坏了,这个小说就完了。那么确实我们可以说,曹七巧是一个人世间的英雄。但是她仅仅是人世间这个范围里边的一个英雄,她超越不了这个。小说结尾有一段话说“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她说,有一个谣言,说她和一个男的在街上一起走,停在一个摊子面前,这个男的给她买了一双吊袜带。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曹七巧还是有限的,曹七巧是人世间的一个鬼,她的力量超越不了这个范围。那么张爱玲在写到这个结尾的时候,眼光是在人世间和人世间以外,在人世间以外来看曹七巧,曹七巧无能为力。所以这时候,张爱玲还是这样一个态度。
刚才咱们谈了张爱玲这么多的人物,这些人物大多都是在一本书叫《传奇》里的。《传奇》这本小说,它的前后顺序不是按照写作时间来排列的。如果我们把《传奇》重新排列一下,按照写作时间来排列的话,会发现有一个现象:我们拿最后一篇小说来比较第一篇小说,虽然中间时间不到两年,张爱玲发生了一些变化。第一篇是《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写在1943年4月。《传奇》里边最后一篇小说是《留情》,是写在1945年1月。也就是刚才我们讲的张爱玲的残酷之美也好,和她背后的两种视点也好,在刚才说这个过程里,《传奇》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边,她是有一些变化,从这个变化中,可以看到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我们以中间《年青的时候》作为一个临界点的话,我们发现在这之前和之后,张爱玲是有所不同的。之前的小说,她把刚才我说的这种残酷之美,写到非常极致之处,写得非常彻底。无论是《金锁记》也好,《茉莉香片》也好,或者《倾城之恋》也好,她把这种人和人之间,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冲突,都写得很激烈。与此同时,她的小说的意象很丰富,语言也很华丽。从《年青的时候》开始,她的小说发生一些变化。我们发现,她的小说的情节性减弱了,以及相伴随的,小说里的意象减少了,色彩也变淡了。但是我觉得,她的这种刚才说的残酷之美,或者说她的两种视点仍然存在,不过跟先前有了一些不同。比方说,以前她更强调这种冲突,以后她更多写的是人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她更强调的是这一点。刚才说到两种视点。对她来讲,人间视点是更多看到了非人间视点看到的东西,把那个东西作为前提,作为一个不能变更的东西接受下来。那么实际上她小说里还是有两种视点。只不过在她的人间视点里边,融入了她的非人间视点。
我们举一个例子,就是《留情》。这是《传奇》里边最后写的一篇小说。《留情》是写一对夫妇,男的叫米先生,米晶尧,女的叫淳于敦凤,是他的小老婆。小说开始,大太太病了,米先生要去看她太太。敦凤就有点不高兴,就说我也要出门。她去看她的舅母,米先生就跟着一块儿去。跟她到她的舅母家了,在那儿百无聊赖呆了好长时间,然后终于走了,他去看他的太太去了。这个时候,敦凤就跟她舅母说,她跟米先生其实没有什么感情。——我们知道,米先生那个时候已经有六十岁了,而敦凤只有三十六七岁。一会儿,米先生回来了。他回来,敦凤有点高兴,两个人就走了。这时候小说写天上出现了一道虹,米先生看着虹就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然后说,“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可是正因为这样,米先生还得要留住跟敦凤的情,虽然这个情并没有什么情。敦凤也要留住跟米先生的情,因为她也要活下去。实际上《留情》就是写的相依为命。小说在结尾的时候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这个时候我们发现,张爱玲跟那个写《金锁记》和写《倾城之恋》时的她有一点点不同了。有什么不同呢?她更多地把这看为一个事实。以前的张爱玲她好像什么都能写,什么都可以写明白。我觉得张爱玲开始写的时候,有点年轻气盛;到这个时候,实际上中间间隔不到两年,张爱玲已经觉得有的事情是没法说,说不清楚,有些事情是个事实,不是你能做的;你不能做什么事,你只能把它接受下来。这个时候的张爱玲就是这样,更多的是体现了这一点。这个时候,张爱玲因为有个人间之上的视点,把世界看清了;然后她再回到人间视点来看这些事情。她后期的这种特色,我们可以叫做苍凉。
还有一篇小说叫《鸿鸾禧》。《鸿鸾禧》这个故事就更没有故事性了,就是一个人家娶媳妇,这个新娘子叫邱玉清。《鸿鸾禧》这篇小说有一点点喜剧的色彩,以后张爱玲写的《五四遗事》、《相见欢》也有这么一点。但是这些小说,我们读起来却有不同程度的苦涩滋味。尤其是这篇《鸿鸾禧》,写的虽然是一个喜事儿,但是完全是悲的味道。刚才说的《留情》里面没有什么情,《鸿鸾禧》里面也没有什么喜,实际上整个小说,我们读起来是一种悲哀,淡淡的一种悲哀。婚礼过后,玉清的婆婆回想起她小时候看见的婚礼。她说,“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一片一片的,不知为什么。” 这种悲喜交集正反映了作者的两种视点,我们进一步说,悲,倒是人间视点的体现,因为觉得它有价值,才有悲凉的感觉。而喜,倒是一个非人间的视点,她看出它可笑之处,它的无价值之处。这里我们顺便可以说到悲喜剧的问题。其实我觉得,悲剧和喜剧关键并不在于结局如何,或者说不仅仅在于结局如何,关键还在于它怎么看,在于是用两种完全不同的眼光去看。
刚才我说,张爱玲的小说有两个特色,一个叫残酷,一个叫苍凉,实际上这两个是一个事情,只不过前期的小说残酷色彩更重,后期的小说苍凉色彩更重。而苍凉是因为有个残酷的前提:残酷之下,这个人还继续活着,就是苍凉。后边这些东西,在她后期的小说,更晚一些的小说里边,表现得更明显。因为开始的时候,她觉得什么都能讲清楚,所以小说写得非常饱满,非常彻底;到后来她觉得有些事情是不能说清楚的,所以小说里边更多的有言外之意,有更多可以让人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在她晚期的作品里,比如说《五四遗事》,比方说由《金锁记》重新写的《怨女》,还有《相见欢》,《浮花浪蕊》,《色,戒》,还有新近发现的《同学少年都不贱》这些小说里边,我们发现这一点更明显了,这种言外之意,这种不能言说的东西更明显了。
比方说,新近张爱玲有个作品出土,就是《同学少年都不贱》,就很能明显地反映刚才说的张爱玲这个特色,就是苍凉这个特色。苍凉这个东西,实际上我们具体就一个人物来说,就是一个人要在这个世上活着,要给自己找一个支点,要找一个生存的理由。《同学少年都不贱》写这一点就很明显。咱们先说这个题目叫《同学少年都不贱》,这是从杜甫的一首诗里边“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化出来的。这里有一个字是不一样的,因为原来杜甫是“同学少年多不贱”,张爱玲写的是“同学少年都不贱”。有的研究者说,可能是个笔误,我觉得可能不是。因为我觉得,“都”比“多”还多,多出来那个是谁呢?多出来的就是女主人公赵珏。这个小说是写两个人物的心理关系,一个人叫做赵珏,一个人叫恩娟。恩娟是一个成功者,赵珏跟她相比,处处都不如意。但是赵珏呢,小说在结尾处,赵珏找到一个感觉,也就是她也“不贱”的一个感觉。这是怎么回事呢?以前她们在学校的时候,女学生都有一点同性恋的倾向,学过心理学大家就知道,过了一个年龄,这个事情就过去了。赵珏以前也喜欢一个人,恩娟也喜欢一个人。但是赵珏没过多久,她就不愿理这个人了。到小说结尾的时候,恩娟来看她。讲起恩娟喜欢的这个人的时候,还是非常在意。这时候赵珏就发现,恩娟原来一辈子没有出这个情结。她说,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喜欢过人吧,她没有真正的爱情。在生活中,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恋爱过。这时候小说里有一段话,我觉得犹如神来之笔。
她说,赵珏想起肯尼迪遇刺的时候,她正在家里刷碗,“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这是什么意思?小说接着写,这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也就是说,跟恩娟相比,她发现,她也有一个恩娟不如她的地方,就好比肯尼迪死了,她还活着一样。她把握住这么一点东西,由此她就得到了一个人生的立足点。
这篇《同学少年都不贱》,据专家考证是1973年到1978年之间写的。张爱玲《传奇》里边最早的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是1943年写的,这之间已经经历了三十多年。张爱玲的创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里有她的发展变化。她早期小说写得很强烈;她的后期小说,用胡适形容的一句话,叫做“平淡而近自然”。也就是说,她后期小说更多言外之意,需要我们细细体会。张爱玲的早期小说,比方说《金锁记》,《倾城之恋》,非常有名,对大家影响很大,那么就有一些评论家或者读者,以这些作品作为整个张爱玲的代表,认为这才是张爱玲的风格所在。后来她的作品发生了变化,大家认为,她可能写得就不如以前。我觉得张爱玲不同时期有不同时期的风格,但是它们之间又有一致之处,一致之处就在于我刚才说的,她始终是用两副眼光去看这个世界,去看这个世界上的人,她看到他们悲剧的一面,也看到他们喜剧的一面。我想大家应该从一个比较全面的立场来体会张爱玲,不要把张爱玲局限住了。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编辑:兰华来源:CC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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