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会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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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会好吗-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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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其实我应该多在这方面下工夫,研究您的思想的时候,您是研究唯识的,很复杂,您的思想很丰富,佛学方面我没有下多少工夫。
  梁:第七就是“末那识”,第八是“阿赖耶识”,运用这前六识的工具而为之主的,就是这个“第七缘第八”。怎么叫做“第七缘第八呢”?就是这个时候执著一个“有我”,它叫做“我执”。
  艾:“我执”?
  梁:就是这个“执”(示意)。




希望跟着王阳明走(1)



  梁:两种执,我执,一种叫“分别我执”,“分别执”;一种叫“俱生执”,“俱生我执”。“俱生我执”就是与生俱来的,就是不等到分别就有。“俱生我执”很深,很隐——隐藏的“隐”,“分别我执”就浅。最深的也就是最有力量的我执啊,是我们生命、生活的根本。通常在活动中、生活中,都有一个“分别我执”在那儿活动。可是假定我们睡眠,最好的、最深沉的睡眠,一点梦都没有,大脑完全好像没有活动,睡得很深很深了,那个时候,“分别我执”就不显露了,可是“俱生我执”那还是一点也没有减弱,睡得沉的时候是这样。或者我受伤了,从高处摔下来受伤了,好像死了,虽然没有死,跟死差不多了,那个样子的时候也是“分别我执”没有了,可是“俱生我执”依然还在。所以“俱生我执”是很深的、很隐藏的,不大显露的,可是非常有力量。底下我就要说儒家跟佛家的分别了。佛家是要破执,破我执,我记得我在一张纸上写过一次,写过六个字,“起惑造业受苦”,佛家看都是这样,起惑——惑是迷惑了,糊涂了,不够明白了。惑在哪儿呢?你说的惑是指什么说呢?就是指这个,指“我执”,惑就是指“我执”说。“我执”有一个“分别我执”,还有一个更深隐有力量的“俱生我执”,那么这个时候就要说到佛家与儒家的不同了。佛家是要彻底地破执,彻底。他又说破二执,为什么用“二执”呢?就是一方面有“我执”,还有一面跟“我执”对面的“法执”——“法”就是一切的事物。“我执”是一面,对面还有“法执”,佛家就是要破这二执。破二执有时候又叫“断二取”。那么“二取”是什么呢?——“能取”跟“所取”。“能取”、“所取”就是一个这边,一个那边,佛家的意思,是断二取,没有“能”,没有“所”,“能”“所”是归在一块的,意思是没有取的。这是什么?这个就是佛。这个就是一体了,一体就没有二了。佛家的意思就是说,分别就是错误,就是要恢复到一体,复原到一体,宇宙浑然一体,这个就是佛。普通人以为佛是神啊是什么,那不对。那么,这个不说。再说儒佛的异同。照我的说法,我认为是这样,是哪样呢?儒家啊,孔子不破“俱生执”;破了“俱生执”就没有活动了,生命就坐落在“俱生我执”上,有“俱生我执”才有饮食男女的一切活动。这些活动都有“俱生我执”在那里为主了。那么儒家既然不离开人生,他不像佛家小乘佛法要涅寂静,要出世,儒家并不要那个样子,儒家就是要在人世间活动。儒家就是要像我们这样一个完全真的人,他不要做神,他就是跟我们一样,穿衣吃饭,饮食男女,他就是这样。跟我们还不同了——跟我们有完全相同的一面,饮食男女、生活、休息、睡觉,这是同的一面——不同在哪里呢?他不要这个(“分别我执”——整理者)。“廓然大公”,他就是穿衣吃饭的时候他还是“廓然大公”。八个字,“廓然大公,物来顺应”,这八个字是儒家。尽管他穿衣吃饭,一切活动与我们一样,可是他活动中只是“俱生我执”在那里活动,没有“分别我执”。为什么没有“分别我执”?他“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比如我一个亲爱的人死了,我哭,这个还是廓然大公,还是物来顺应。天气很好,我很高兴、愉快,这就是物来顺应。这个时候都没有我,都没有这个“分别我”,可是离不开“俱生我”。因为有这个我,才哭啊、才笑啊,有哭有笑没有妨碍,还是廓然大公,这个是儒家。可是佛家不如此,他超过这个了。比如说,拿一个刀砍了我的身体,我痛,即使孔子他也不会不痛的(笑)。但是你如果拿刀去扎佛,没有关系,他没有什么痛苦。孔子有痛苦,佛超过这个,不一样。
  艾:您60年来的生活,有佛教的一面跟儒家的一面……
  梁:我仅仅是爱这个佛教,喜欢佛教,佩服佛教,可是仅仅如此而已,仅仅喜欢佛教、佩服佛教,倾向于佛教,可我还是一个平常的人(笑)。
  艾:我明白了。您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里,也是好像跟中国历史上好多人物一样,由佛转儒,好多人像理学家、王阳明啊,反正很多了,好多人都是这样。您公开地宣布,我以前是佛教徒,现在呢我就转入儒家了,那么……
  梁:我再补一句。我是在生活上做一个人的生活,我思想上还是倾向佛家。思想上倾向佛家,人还是做一个人的生活。做一个人的生活应当是走儒家的路,可是我是一个想要做好而不够的一个人。如果再说明怎么样不够,那就是我在破执上、在“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上不够。我希望我能够这样,但是不够。
  艾:您刚才说的自己那方面不够,就是最标准的尤其是理学的儒家的态度了,就是永远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彻底。最近美国有一些人在讨论这个问题,中国的宋明理学家,有没有像西方的清教徒这一类的人生观,很多人的结论就是有很多类似的地方,永远向善,永远要改善、求善,继续不断地修养,这是你们跟清教徒一样的,您刚才说了,也是很标准的理学的儒家的态度。我弄不清楚的是,到底您怎么分佛的意思那层,和儒的意思那层。您60年来思想比较倾向于佛,意思就是说没有做和尚啊,生活还是儒家的。(梁:没有做和尚。)有学者说,宋明以来的理学有几分佛教的成分在里面。




希望跟着王阳明走(2)



  梁:我认为是旁人这样看,旁人认为好像是批评他们近禅,禁欲,我认为这种看法,没有对。
  艾:是,您自己的看法是没有对,您著作里有这种意见,很多研究中国思想的外国人也没有什么批评的意思,就是分析汉跟宋儒家的分别,宋以后理学家有几分佛教在里面。
  梁:他们一般都是容易说是好像是受佛教影响,乃至于说某一个儒者,比如说宋朝有一个有名的儒者,叫杨慈湖、杨简,一般人都说他是禅,其实不是。把王阳明看做也是好像说他近禅,或是王阳明的门下有个王龙溪,王龙溪很有名的,都说他们好像是吸收了禅家的,或者是跟禅家、跟佛家好像混同起来,被人这样批评,这些个话都是不完全正确。另外,宋明学者又有一种排佛的,排斥佛教,认为沾染一点禅宗就是要不得的,也有这样的。也有把儒、佛家跟禅宗拉得很近的,也有。
  艾:依您自己看,您这个情形,就是思想倾向佛家,而生活向儒家的理想而努力,这种情形比较接近于中国历史上的哪一位思想家?
  梁:我希望把它做好一点,勉力向上,那我愿意学的还是王阳明。
  艾:您自己觉得王阳明、佛家两个都有?我的意思就是说……
  梁:实际上是我懂一点佛家的道理,在我的思想意识上懂一些个佛家,可是我的实际的生活,我是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艾:我的意思就是,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像您这种人物,是懂佛学,不过生活上很……
  梁:恐怕不少。
  艾:不少吗?
  梁:恐怕不少,宋明儒者很多人是。
  艾:很多人都懂佛学……
  梁:恐怕有不少人,我特别想提两个人,一个叫罗近溪、罗汝芳——三点水一个女字,好得很,非常高明,他有点这两句话,“廓然大公,物来顺应”。
  艾:您和熊十力先生之间的思想上最大区别在哪里?
  梁:好像可以说是作风不同,我是比较很认真,比较谨守,很谨慎。
  艾:思想方面最大的不同……




生活中对我有影响的人(1)



  梁:他排斥佛教,被旁人认为他是一个讲佛学的人,实际上不是。
  艾: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依您自己看,您这辈子之中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梁:不说我的成就吧,说我的工作。(艾笑)我做了什么工作?我就是写了那一本《人心与人生》。假定说在学术方面我有贡献,也就是有成就吧,那就是那本书,《人心与人生》这书。我尽我的头脑、精力发挥,把我所能做的在学术思想方面的就是那本书,《人心与人生》。这是一面,再一面就是对中国这几十年来的现实的政治,我是尽了一番力量。
  艾:梁先生是年纪很大了,而且具有智慧的人,您现在对人的死亡有没有见解?
  梁:我曾经说过,死亡不会断灭,不像有些个人就以为死了就完了,没有这个事情。我不是说了八个字,“相似相续,非断非常”,生命本来就是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相似就是了,前一分钟的我跟后一分钟的我相似就是了,早已不是一回事,这就叫“相似相续”,连续下来,不会断,非断,非常,常是恒常,不是一回事,早已不是一回事。人都是如此,生命都是如此,那我也还是如此。
  艾:人总是怕死嘛,人总是怕……
  梁:不愿意死。其实不需要怕(笑),不需要希望长生。
  艾:也不需要希望长生?
  梁:不需要希望长生,任其自然,因为任其自然才是“廓然大公”。
  艾:您最近三十年来,人生观有没有改变的地方?
  梁:没有改变。
  艾:对您的生活或者思想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
  梁:是说过去,是说现在?
  艾:过去现在都可以。
  梁:过去就是我受佛家、儒家的影响。
  艾:佛跟孔子两个人?
  梁:是,过去的人对我影响就是佛家跟儒家。
  艾:也有别人影响过您的生活或者是思想吧?
  梁:如果不说古人,说跟我同时代的人,说我的朋友、老师,那是有两个人。一个是福建人,中国不是有个福建省?(艾:是。)福建人有一位林先生,林先生是我很佩服的,在思想上,乃至为人都是我很恭敬、很佩服,也是对我有影响的一个人。
  艾:这位林先生是谁啊?
  梁:也许有些人不大注意他,可是实际上这个人是很有价值的。他名字叫林志钧,号叫宰平,他是福建人。
  艾:我也没有注意他了。怎么认识他的?算是您的一位老师啊,或者朋友啊,或者……
  梁:我就先说一说这个林先生。林先生这个人,人品最高了。他好像是人不大留意,好像不大出名似的,其实呢,他最为梁启超所佩服。梁启超是很出名啊,梁启超享名很大,名气上好像没有像梁先生那样出名,可是梁先生最佩服他。(梁启超)临死,把自己一大箱著作、手稿,有写完的,有没有写完的,有诗、有文,有论政治的,有论学术的,一大箱,嘱咐自己的儿女交给林先生,要林先生审定,哪个要的,哪个不必要的,殁后出我的文集都由林先生决定。所以梁任公先生的……,殁后出来的这部书——普通叫“文集”,有时候说完全的“全集”,梁任公先生的著作用“文集”的名义出版的,在我在的时候,很多书店给他出了,所以《饮冰室文集》是好多好多了。可是他把所有的东西,以及没有出版的东西,乃至未写完的东西,一大箱都交给林先生,由林先生审定,最后出了《饮冰室合集》。我说这个话,证明林先生的学问,更证明林先生的人品,他人品最高了,他人品最高。还要说一件事,梁任公在政治上很活动的了,他有他领导的政党,政党的名称也前后有些变化,他要拉林先生到他的党里头,林先生也一度参加,但是时间很短,他就脱离了,尽管跟梁任公还是很好的朋友,他说你这个搞法啊,我不行,我不跟你一块搞。为什么这样子呢?为什么他不跟梁任公一块搞?梁任公是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他要大有所作为的,可是这一点林先生没有,林先生就嫌梁任公、讨厌梁任公有点乱七八糟。林先生是这样一个人,洁身自好,他一生(笑)干净极了,在政治上、在社会上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梁任公佩服他,敬重他,把身后的事情交给林先生,我这个著作都请你来审定,哪个要的、哪个不要的,你定了之后出版。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出来林先生的价值,这个价值了不起。他大我14岁,我现在88,所以他如果还活着,那就超过100了。我很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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