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汽车,明天就要把他心爱的兰兰拉走了。
大他准备砸第二块石头的时候,路边大门猛地开了,烧酒喝得脸有点发红的高明楼大月
光下大声喝问:“啊,是哪个龟孙子?”等到看清汽车旁站的是大牛时,不解地部:“你黑
天半夜在这鼓弄啥?”
大牛一见是高明楼,两条胳膊往胸前一抱,喘了几口粗气说:“干啥哩?往烂砸这龟子
孙汽车!”
高明楼对他这番没头脑的话琢磨一阵,心想,这小子大概是穷急了,乘着他家办喜事,
有意来找点麻烦。他是个老于包故的人,很快走向前去,用一种领导兼长辈的口气说:
“牛,有什么事就给口叔说嘛!怎么可以黑天半夜砸人家公家的汽车?你向来是个老实
娃娃嘛!是不是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甭怕,救济粮很快就下来了!这几天如果没啥的,明上午到我家里来盘上几升!
“我就是饿得吃牛粪也不吃你的东西!这多年,你把精能耍尽了!这如今把你的女儿也
翻搅出去了!”平时笨嘴笨舌的大牛,此刻满脸喷红,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光,一副随时准
备和人厮打的样子。
高明楼直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人现在
很恨他。
火气不时从书记的胸腔里升上来,但又压了下去。他想:
打架打不过这二愣小子,讲道理又没多少道理可讲,而且还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为什么要
瞅住今晚跟他过不去。
真是过喜事遇见了丧门星!
明楼想不出好主意,只好再用软办法平息这场他摸不着头脑的纠纷。
他很和善地笑了笑说:“好我的牛娃哩!我什么地方亏待了你?抛开咱是个领导人不
说,就是看在你殆去的父亲脸上,我也要帮扶照料你哩。唉,我和你爸曾一同给咱村的地主
刘国璋扛过长要,又一起闹土改,打恶霸,我俩亲得就像亲兄弟一样!现在这政策不让讲级
成分了,可我总还亲咱爱咱的贫下中农!”他边讲演边看着眼前这叭一的听众有什么反应。
大牛嘴唇颤抖了一阵,恶狠狠地说:“屁!亲?爱?
……”说完,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大牛又捡起一块石头,往汽车上砸去。“嘭”地一
声,几块碎玻璃飞溅出来,没有碰着高明楼,却把大牛的光头划了道口了。
“你小子无法无天了!”高明楼一边嚷着,一边退到了自家的院门洞前。
就在这时,兰兰出现在他们面前。
兰兰苍白的脸上带着难言的悲哀,就像刚刚吞服一剂苦药。她让她爸回家去,说让她单
独劝解大牛向句。高明楼看见凶得像头牛一样的大牛,刹时间便乖乖地站在了兰兰面前,像
个做错了事的娃娃一般。为了尽快平息这场纠纷,他回家去了。
大牛一直在兰兰面前低倾着头,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光头上划破口子处血在流着,他
也不擦一下。
兰兰“啊”了一声,转身又跑回家里,拿了一条崭新的白羊肚子毛由奔了出来,手脚麻
利地扎在大牛的光头伤口处。
然后,她含着眼泪,轻声地说:“好牛大哥哩,你……甭这样了。这样人家会笑话的。
我今晚上结婚,你这样闹腾,等于给我脸上唾哩!牛大哥,你自小就一贯帮助我,爱护我,
哪怕你以后永远骂我哩,但今晚上脸上你给我带个面子,再帮扶我一次吧……”
眼泪刷刷地从大牛那张憨厚的脸上淌下来了。他嘴里“嗯”了一声,接着便一下子抱住
裹着羊肚子考场巾的光头,蹲在地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不久,村里的人们发现,不爱说话的大牛突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哑巴,一句话也不说
了。有人还看见,每到有月亮的夜晚,他就光头上拢一条崭新雪白而又带着血迹的羊肚子毛
巾,在村前的公路上或者在公路下边的河湾里,不停步地溜达,转游,有时还见他猛然从地
上挖起一块石头来,又“咚”一声砸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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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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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已经二十七岁了,按说早该出嫁——在乡下人的眼里,二十七岁的女子还守在娘家
的门上,简直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村里早已经有人敲怪话了,而这种怪话比打你一个耳刮
子都使人难受。
自从母亲在前年病故后,不爱说话的父亲就变得更不爱说话了。他除过埋头下地劳动,
家里的事看来什么也无心过问,对于姐姐的婚事,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一直是漠不关心的。
我爱我的姐姐。她温柔、纯洁、像蓝天上一片洁白的云彩。谁都说她长得好看。这是真
的。我们这里虽说是穷乡僻壤,少吃没穿,可哪个村里也都有几个花朵一样的俊姑娘。她们
像我们这里的土特产黄花和红枣一样,闻名远近的山乡城镇,就连省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不
信你查问去。
不是我夸口,我姐姐是我们周围村庄数一数二的俊女子。
我从小爱美术,所以爱美观念很强;我为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姐姐在内心里是很骄傲的。
听妈妈和爸爸舍不得离开,硬是没让去。
她已经高中毕业几年了。连续考了几次大学,每次就差那几分,回回都考不上姐姐上中
学时,正闹“文化革命”,根本就没学什么。现在又加上考外语,她一点也没学过,看来上
大学就更没指望了。现在农村也不招工——就是招,我们家又没“后门”根本轮不上。她看
来一辈子就得在农村里劳动了。姐姐对这好没什么。她一直在我们这穷山沟里长大,什么下
苦活都能干,村里人都说她劳动顶个男人。
我知道,这些年来为姐姐说媒的人不少,说的对象大部分还都是县上和外地的一些干部
或者工人,可姐姐全为什么二十七岁了还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实际上,除过我,大概谁也
不知道:我的姐姐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姐姐爱的男人就是最后离开我们村的那个省里来的插队知识青年,他叫高立民。听说他
父亲原来是我们省的副省长,母亲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文化革命”一开始就都被关了禁
闭。听说他拉是一个特务集团的头头。
和高立民一同来我们村插队的十几个人,不是被推荐上了大学,就是去当了工人,先后
都走了。他因为父母亲的问题,不光走不成,就是当个农民也不得安生——公社和县上常叫
去训斥他。那些年这个人是够西惶的了。老百姓把特务看得比反革命分子还要严重,所以村
里大部分人都不敢理这个“特务儿子”,生怕惹来横祸。高立民孤孤单单的,像一只入不了
群的乏羊。他经常穿一身叫化子都不如的烂脏衣服。他也不会做饭,时常吃生的,在山里常
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我姐姐心7善,看见这个人苦成那个样子,就常去帮助他。她给他做饭,缝补烂衣服,
拆洗被褥。逢个过年过节,还常把这个谁也不敢理的“特务儿子”叫到我们家来,尽拿好东
西给他吃——我甚至觉得姐姐对他比对我还要好哩!
我父母亲也都是些善人,他们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事而责备过姐姐。可是,村里有人却风
一股雨一股地传播说,我姐姐和立民关系不正常。
我那时年龄还小,别人不敢当着我父母和姐姐说这些话,就常对我说。我总是气得分辩
说:“我姐姐和立民关系那么好,你们为什么说他俩关系不正常?”这话常常让别人笑半
天。
不过,我自己在心里也纳闷姐姐为什么对立民那么好。要知道,他可是个特务儿子呀!
有一次,我背过爸爸和妈妈,偷偷问姐姐:“姐姐,高立民是特务儿子,人家谁也不
理,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他呢?你不怕人家说咱路线觉悟低,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线吗?”
姐姐手指头在我鼻子上按了按,笑了:“看你!比咱公社刘书记都革命!立民可不是阶
级敌人,咱和他划的什么界线?
你看他多可怜!宝娃,咱奶奶在世时,不是常对咱说,碰见遇难人,要好好帮扶呢;要
不,作了孽,老天爷会拿雷劈的!
咱们这里有家,他无依无靠,又在难处,难道能眼看着让这个人磨难死吗?别人愿放啥
屁哩,咱用不着怕!”
我立刻觉得,姐姐的话是对的。姐姐也真不怕别人说闲话。在知识青年就留下立民一个
人的时候,她对他比以往更关心照顾了。
记得有一次,立民病得起不了床,姐姐就在他屋里守了一天。她还把家里的白面、芝
麻、腌韭花拿过去,给他擀细面条吃。要知道,我们一个人一年才分十几斤麦子,吃一顿白
面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傍晚,立民发起了高烧,姐姐就仍然守在他身边。点灯时分,姐姐还没有回来,妈妈急
了,只好自己也过去陪姐姐直守了他一夜。
姐姐和立民的关系多么好啊!谁说他们的关系“不正常”呢?
过了不久,我才知道姐姐和立民是怎样的“关系不正常”了。
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西边天上的红霞像火一样烧了一会,便变成了柴灰一般的云朵。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拿了几件并不太脏的衣服到村前的小河边去洗——你们知道,我是
个爱美观念很强的孩子。
当我路过我们队打麦场上面的小路时,突然听见麦秸垛后面有两个说悄悄话——听声音
还是一男一女。
孩子的好奇心使我忍不住蹑手蹑脚从麦秸垛旁边绕了过去。
我的心立刻缩成了一团,浑身发抖,马上连滚带爬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天啊!没想到这
两个人竟然是立民和我姐姐;我刚才看见立民把姐姐抱住,在她脸蛋上没命地亲哩!
我立在小路上,心怦怦的直往嗓门眼上跳。我想马上跑开,但听见他俩又说开了话,便
忍不住想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就听见立民说:“……小杏,你真好!我爱你,永远也离不开你。没有你,我简直就活
不下去了。你答应我吧,小杏!
你说呀,你爱我吗?唉,爱我的什么哩……我父母已经坐了六七年禁闭,年垭我要当一
辈子反革命的儿子了,你大概怕……”
“不怕!就是你坐了禁闭,我也会永远等着你的!”这是姐姐的声音。
接下来就听见立民哭了。哭了一阵后,听见他又对姐姐说:“我要永远把自己的一切都
献给你!我会永远得得,你在一个什么样的时候,把你的爱情给我的呀!唉,我从小没受过
苦,一辈子当个农民也当不好,你跟上我要吃苦的……”
就听姐姐说:“不怕!立民,只要我们一辈子真心相爱,就是你以后讨吃要饭,我也会
永远跟着你的!”
听见立民又哭了,像娃娃一般呜咽着。接着,听见姐姐也哭了——但那哭声听起来根本
不是伤心的。
不知为什么,眼泪也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了——我也哭了。
我抹着眼泪来到了静悄悄的小河边。我呆呆地立在黄昏中,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出了老
半天神。我好长时间弄不清楚我为什么哭。后来慢慢盘算,我才模模糊糊觉得,我是受了感
动:我的好姐姐!立民已经是一个狼不吃狗不闻的人了,谁都躲着他走,生怕把“反革命”
传染上,可她竟然这样去爱这个人!我当时还并不懂得多少男女之间的事,我只从我自己一
颗孩子的心判断,我的亲爱的姐姐她做了一件好事!
那天,姐姐把立民带到家里来,她自己亲自张罗着包了一顿饺子。过日子很仔细的父母
亲好几次唠叨着问姐姐:今天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为什么要吃好的呢?
姐姐和立民大概都在心里偷着笑。可他们并下知道,偷着笑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后来,生活猛然间发生了大变化。“四人帮”完蛋后,听说受了冤屈的立民父母亲平了
反,从禁闭里放出来了。第二年,姐姐就鼓动立民去考大学,她自己也去考了。结果立民考
上了北京的一个大学,姐姐差几分,没有考上。
立民走后,全村人议论了许多天,都说世事又变了,苦难的立民翻了身,展开了翅膀。
姐姐看来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立民上了大学;而难受纯粹是为了他们的分离。我已经长大点
了,再有二年就要上初中,已经朦胧地知道了一些爱情的奥妙。我知道立民一走就是好几
年,姐姐那么喜欢他,他一走,她心里会有多么寂寞和难受啊!而要是姐姐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