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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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短篇小说集-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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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可没指望了。我长叹了一口气,抱住头蹲在了门市部面前的石台子上,真想放开声
哭一声。

    蹲了半天,心想,哭顶个屁。干脆,让我们后门上看有没有人。

    我来到后门上,门也关着,不过听见里面有人咳嗽。我站着,不敢捣门,为甚?怕,怕
什么?当时也说不清。过了一会,我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哼,别看你老子是个笨老百姓,
到紧火时,脑瓜子还聪敏着哩。我想,如果我说我是县委书心的亲戚,他们市的人还敢不卖
给我肉吗?那时候咱县上的书记叫什么名字来?冯国斌?对,就叫个冯国斌。可当时我不知
道他的大号,只知道冯书记姓冯。好,我而今就是冯书记的亲戚了。

    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敲开了肉食门市部的后门。门先是开了一条缝,露出一颗胖头。还
没等胖头开口,我就忙开口说,说是县上冯书记的亲戚。胖头问什么事?我对他说,冯书记
让你们割几斤肉。

    哈,不用说,胖头起先根本不相信我是冯书记的亲戚。他打量了我半天。后来大概又有
点相信了。共产党里的大干部大都不是穷人出身吗?他们也许少不了会有几个穷亲戚的。胖
干部也就不说什么,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了。

    他把我直接领到肉库里。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见肉库里码着一人多高的猪肉,都
是最肥的。这胖干部问我同几斤?我慌忙从怀里摇出了全部的钱——共四场。我问他一斤多
少价钱?他说一斤八毛钱。我说,那就割五斤吧。不过,我当时心里暗暗叫苦:我原来只想
割上二斤肉,够你们母子几个吃一顿就行了。我不准备吃,因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灶上吃过
两顿肉,可你们母子一年几乎没喝一口肉腥汤哩。我想余下两块多钱,给你妈买一块羊肚子
毛巾——她头上那块毛巾已经包了两年,又脏又烂;再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些鞭炮。

    吃肉放炮,这才算过年呀。可眼下我想,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
斤肉呢?我就只好咬咬牙把四块钱都破费了。我虽然这样大手地把四块钱都花了,但那个胖
干部却明显地嘲笑冯书记的这个穷酸亲戚的。他当然没说,我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但不管怎样,我总算割到了肉,而且是多一块多么肥的刀口肉啊!

    我走到街上,高兴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这块肥肉提回家,你妈,你们几个娃
娃,看见会有多高兴啊!咱们要过一个富年罗!

    我正在街上往过走,一个叫化子拦住了我的路。我一看,这不是叫化子,原来是高家村
的高五,和我一块当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咱家不烂包。他本人已经熬累得只剩下一把
干骨头。

    高五穿一身开花棉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当街挡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
好肉?我没敢给他实说。我怕他知道了窍道,也去冒充县委书记的亲戚。这还了得?叫公安
局查出来。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给他撒谎说,我的肉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高五忙问
我,那个外地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前几天天公家卖
肉的时候,他手里一分钱也没。直到今早上才向别人央告着借了几个钱,可现在又连一点肉
也买不到了。他说大人怎样也可以,不吃肉也搁不到年这边,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
的……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说实话,我可
怜他,但又舍不得这么肥的肉给他分。我对他说是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
随口说一块六毛钱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

    我心的眼开始活动了,心想,当初我也就只想买二斤肉,现在还不如给他分上二斤呢。
实际上,你娃娃知道不,我当时想,要是一斤一块卖给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挣八毛钱哩!拿
这钱,我就可以给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买点过年的礼物了。这买卖当然是合算的。我迟疑了
一下,对他说,那好,咱两个一劈两半。可怜的高五一脸愁相以上换了笑脸。

    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
的便宜。好,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
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好运气!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
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寸颗洋糖……

    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嘿嘿,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如
果不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叫唤,说不定还会高兴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说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在?真的,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再高不过了。高兴什么哩?高兴你
妈和你们几个娃娃过这个年总算能吃一顿肉了。而且你妈也有了新行巾,你们几个娃娃也能
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
里。此刻,晴朗的夜穿是星光籼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
处传来密集的锣鼓点和丝弦声,夹杂着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

    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着和平的硝
咽。此刻这一切给我的尽灵带来无限温馨和慰藉……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郭沫若:《炉中煤》一

    杨启迪爱着苏莹。不过,他现在还只是在心中暗暗爱着。

    别看他的二十大几,粗手大脚的,副男子汉气概,却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热烈地爱
她,但又没勇气公开自己心中的秘密。

    和一般初恋的年轻人一样,他近日来特别强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她,更多地和她
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蹄子踢了一般,连对她说话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楚
——而他过去虽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决不至于笨得连一般的话也说不成!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他的笨拙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
外一些不好的猜疑。当然,如果她猜疑他爱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时也瞎猜
着想:她最近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感动她后来看他的
时候,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
这也许是他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他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志式的坦诚,并不
见得就有其它什么“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罢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爱情的冲动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
秒钟之内就拒绝了他!这样也好,他的灵魂也许会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正常吃饭,正常
睡觉,正常生活——而这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这种痴情,苏莹是否觉察,他不得而知,但显然被祖长江风看出来了。杨启迪从他
的那种怪模样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一点。其实,江风决非现在,而是很早就这样看他和苏莹的
关系了……尽管他没有语言表达出来。在他还没有对苏莹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他根本不把
江风的这种微笑当一回事。就是现在,江祖长的这种态度,也只能使他和苏莹更亲密一些。

    几年中,省文卫系统下到黄土高原这个偏远山村的知识青年小组,有当兵走的,有招工
走的,有被推荐上大学的,现在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组长江风没走,是因为他是地区知青
“先进典型”,最近又“纳”了“新”,政治上实在是灸手可热,所以一再发誓在农村“扎
根一辈子”,还动不动引申说:

    “毛主席当年就是在农村把革命闹成功的。”另外一个男生马平留着没走,是因为个人
的原因——中学时因偷盗被劳教过,谁家也不敢要。而苏莹走不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父
母亲是“走资派”。至于他,则是为了别人的原因——几次都轮上他走了,他又把机会让给
了比他更有难处的同学。此外,他自己对农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学深厚——他从小就跟外祖
父外祖母在乡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两位老人家选后病殁了,他才来到省城当印刷工人的
父母亲身边,因此习惯而且也喜欢农村生活。虽然他也想回城市去找一个他更愿意干的工
作,但在农村多呆一年两年并不就像有些人那样苦恼。拿马平的话说,他基本上是个“土包
子”。他承认这一点。要不,他这么大个人了,怎还不敢向一个他所喜欢的女孩子表示自己
的爱情呢?

    留下的他们的四个,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有政治上的,有学术上,也有生活上
的。苏莹在大队的菜园种菜,他在一队当饲养员。马平声称“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
山,只给四个人做做饭,挣个半劳力工分。至于江风,一年中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外面
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这天,江风从地区开会回来,吃饭时组三个组员布置:一人写一篇“欢呼镇压天安门广
场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说要贴在公路边的黑板报上。他说事件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他们知
青小组还没对这件事公开表态呢!他检查说他的“线路觉悟低”;虽然他个人认识是明确
的,但没发动组里的人另外三个人做一些工作,现在要“补课”。

    “我不写。”苏莹第一个说。

    “为什么?”江风问。

    “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给自己记这号政治帐吧!”江风很不高兴。接着,他转过头说:“启
迪,你不是爱写诗?你就给咱来一首诗!”

    苏莹瞥了启迪一眼。其实用不着瞥这一眼,他早就准备好了对答的话。他说:

    “我还能写诗?我能写诗的话,早把诗贴到天安门广场上了!你瞪什么呢?人把我镇压
了!”

    “吃饭!”马平向来对对这种政治上的争吵不感兴趣,铁勺在锅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写!”有些愤慨的江风转而对马平说。

    “我写?我写。你拿张报纸来,我给你抄几段子。”马平漫不经心地回答。

    四个人谁也不说什么了,各吃各的饭。他们就是这样,说吵就吵,说停就停。因为争吵
的双方都知道: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谁也不会说服谁的。

    二

    午饭后,江风硬把马平拉上到学校写“专栏文章”去了。

    小院很静。杨启迪独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树下转圈圈。阳光灼热极了。一川道的白杨树
上,知了争先恐后地聒噪着,弄得他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烦乱。

    他转了一圈圈,站下朝边上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然后便走了过去。他走着,脚步迟疑地
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站在苏莹的门前了。右手举起来,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钟,才落在门板上。他立
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敲门声还大。

    没人应声。可是,门却开了。

    奇怪!屋里空无一人。他吃了一惊。门是他推开的吗?他记得他没有推门,那么门是谁
是开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里依次看过去:桌子、板凳、床铺、炉灶……就是没人!

    啊,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见她进了屋再没出来……

    由于没看见她,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可是,猛然间又狂跳起来——因为这时
候,在扇门找开的门后边,突然探出了那张他所渴望看见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庞。这脸庞温漉
漉地沾着一些水珠,微笑着,有点调皮地对着他,眼眼似乎在说:你这傻瓜!如果没人!门
会自己开吗?

    她的突然出现,如同一道强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恍惚得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只朦胧
地看见一些晶莹的水珠在眼前滚动,脑子里意识到她大概是在门后边洗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子里去的,只感动走的姿势秀不平衡,甚至右腿都有点瘸。

    “你坐。”她一边背对着他搭毛巾,一边说。

    “嗯。”

    “喝水不?”她转过身看着他问。

    “嗯。”

    “你看你!到底喝不喝嘛!”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虽然没看她的脸,但感觉到她一直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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