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这猪前村里张有贵一口掏下十五块钱我都没卖呀!我八块钱买的猪娃娃,喂
了半年,倒还赔了两毛钱!我不卖给你们!我到猪市上去买呀!”
“哈哈哈……”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大笑了。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手指了指墙上贴了一张
纸,大声说:“县革命委员早发通告了,所有的仔猪都要统一收购,统一出售,自由交易猪
是资本主义!你们老百姓不识字,难道连耳朵也不长吗?就没听说县革委会发了通告吗?”
老婆婆的眼睛顺那人的手指往墙上看去:那的确是一张告示,上面盖着朱红官印,比猪
背上的那个还大。
她猛感动到眼前一阵发黑。她还再反抗吗?这可是“公家”的告示呀!她对“公家”的
感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她过去了为“公家”,曾没明没黑地在麻油灯下做过公鞋;在辗
磨上推碾过公粮;在农业社会里,只要是公家的,就是一粒麦穗穗,她也要拾起放在公场的
庄稼垛上。而就在刚才,她还是“公家”的那口肥猪还给了“公家呀,……想不到“公家”
现在把她的“小黑子”就这样“买”了,才给她七块八毛钱……她想到她害病的男人顶着火
辣辣的日头挖药材;想到她为这个猪娃娃受的那些罪;又想到今年和明年连个量盐买油的钱
都没指望了,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老眼里转开了……
她央求她面前的这些人说:“你们都是好公家人,我也是好老百姓,你们就行行好嘛!
我是张家坪张六的老婆,我一辈子没生养过,无儿无女,吃的有咱农业社哩,就是零用的钱
要自己打闹哩。我老两口都老了,做不成其他营生了,没来钱处,就靠一年养口猪卖点钱,
量盐买油哩……”
这些人已经忙着收购其他人的猪了,对这个老婆子的一番可怜话听也不听。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把那七毛钱塞到六婶的手里,便和另外几个人推着一架子车收购来的
猪,扬长而去了。
老婆婆紧撵在那些人的身后,眼泪汪汪一唠叼着:“你们行行好吧!看在我这无儿寡女
的老婆子面上,把我的猪娃娃给我吧!公家和私人我保证都不卖了,我回去自个再喂它呀!
给我吧,行行好吧!……”
她已经追不上他们了,但她还继续一边紧撵着,一边唠叼着上面那些话。那话一句句说
的那么认真,那么可怜,尽管身边空无一人,但她好像感觉全城人都在倾听她诉说自己的苦
情。
好看见那些人进了一个大场院。她紧撵着走了进去。那此人不见了,只见土墙围着一个
大猪圈,里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猪。
好扒着猪栅栏门上,喘着气,嘴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她的“小黑子”。可怜的“小黑
子”听见了她的呼唤,从猪群里挤出来,来到了铁门上。它后面跟着挤出来一只大肥猪。六
婶子认出来这就是好交给“公家人”的那口猪。老婆婆慌忙把自己的瘦手伸过铁栅栏,忘情
地抚摸着“小黑子”那滚圆的背顶,她看见她的猪娃娃的背上,也盖上了一个圆圆的官印。
啊,它从此再也不属于她了!她鼻根一酸,一直在眼眶里旋转的泪花子,从脸颊上滚落了下
来。
西斜的太阳仍然闪耀着烫人的光芒。老婆婆感动了阵阵眩晕。她舍不得她亲爱的“小黑
子”。她索性坐在栅栏门外的地上,一次次把那瘦骨伶仃的手伸过铁条的空隙,抚摸着这个
已经不属于她的猪娃娃。她像一个探监的老母亲,把那母性的幸酸泪一滴滴洒在了无情的铁
栅栏下。铁栅栏呀!你是什么人制造的呢?你多么愚蠢!你多么残忍!你多么可耻!你把共
产党和老百姓隔开了!你是魔鬼挥舞的两刃刀,一面对着共产党,一面对着老百姓……
黄昏降临的时候,六婶子才蹒跚地走出了这个土院子。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水泥电杆上
的几颗路灯像几只害了眼病的红眼睛在盯着这个老婆婆。六婶子突然看了看自己的两只空
手,随后这两只手马上又在身上慌乱地摸了起来。摸了半天,她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
——那可怜的七块八毛钱也知道在啥时候丢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事情是从一台收录机说起。
我在地区中师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除过教过,还捎带着保管学校唯
一的一台收录机。
放寒假时,学校为了安全的原因,让我把宝贝带回家去保管。我非常乐意接受这个任
务。我是个单身汉,家又在农村,有这台收录机作伴,一个假期就不会再感到寂寞了。
不用说,山区农村现在也是相当富裕了,但收录机这样较为高档的商品还不多见,不是
说没人能买得起。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这东西价钱昂贵,却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花那么多
钱买这么个“戏匣子”还不如买几头肥猪。
可是我把这台收录机带回家后,村里人又感到特别新奇:
因为据说这家伙不光能唱歌,还能把声音也“收”进去呢。于是,一到晚上,少不了有
许多人涌到我们家来围着它热闹一番。他们百厌的节目是韩起祥说书。其中最热心的听众就
是我父亲。父亲虽然年近六十,一个字也就识,但对什么稀罕事总是极其关心。有时甚至关
心到了国外,比如经常问向我打听阿尔巴尼亚的情况。对于这台收录机,他当然应该惊叹不
已。尽管有线广播听了好多年,只是有一点他直到现在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个小匣匣,
里面就能“藏”下那么多人。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是农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除夕之夜,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我
们的村庄。家家窗前点上了灯笼,院子里地上铺上炸得粉咐的红红绿绿的炮皮。在那些贴着
窗花和对联的土窑洞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八碗”。说是八碗,实际上主要是把各种形
状和式样的肥肉块子装在八个碗中。农村人虽然富了,但吃肉还没有到城里人剔肥拣瘦的程
度。他们的肠胃仍需要油水。好,那就尽情地吃吧。拣肥的吃,放开肚量吃吧,而今这样好
的年头,又是自己喂的猪,不吃做什么!
父亲吃了一老碗肥肉(足有一斤半),用袄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拿起旱烟
锅,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自个儿笑眯眯地抽起了烟。此刻,外面已经是一片爆竹连天了。
全家人先后放下了碗筷。弟妹们迫不及地跑到邻家找小伙伴们放炮去了,母亲颠着小脚到隔
壁窑洞准备明早上的饺子馅。一刹时,屋子里剩下了我和父亲。一片欢乐而愉快的宁静。
父亲舒服地吐纳着烟雾,对我说:“把你那个唱哥匣匣拿出来,咱今晚上好好听一
听。”他安逸地仰靠在铺盖卷上,一副养尊处优的架式。他的享乐的神态使我高兴。是的,
这几年家里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他此刻应该这样度过这个令人的高兴的夜晚。
我赶忙取出收录机,放他老人家爱听的韩起祥说书。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
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的一撮黄山羊胡子。韩起祥的一口陕北土话,在他听来大概就是百灵鸟
在叫唤。每当听到绝妙之处,就忍不住张开没门牙的嘴嘻嘻地笑个不停,活像一个老太太。
我于是下意识地提了一眼墙壁上奶奶的照片。此刻他真像我已经去世的奶奶。奶奶的相片
下,是父亲的合影。从相片上看,那时父母并不怎显老,可现在也已经像奶奶那般老了。我
想,也许过不了几年,那张合影也会成为遗照。这个联想太不吉利。在我心里祝愿二老身体
健康,万寿无疆。我记得,奶奶的相片是父亲在她老人家生前张罗着照的,父母亲的相片是
我在前几年罗着为他们照的。自从照想流行以来,乡下人最看重的一件事,就是给年迈的双
亲照张相片,然后放大,挂在墙上,以做永久的纪念。在乡下,不论走到哪家,都能在墙壁
上看见几位老人的相片。他们穿戴整齐。两只粗糙的的劳动者的手,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膝
盖上,温厚地注视着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和仍在这个家生活着的他们的儿女子孙……
这时候,韩起祥的书正说到了热闹外,急争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哒板声响成一片,好
像一把铲子正在烧红的铁锅里飞快地搅动着爆炒的豆子。我父亲的情绪也高涨到了极点,他
竟然也用露气的陕北土话,跟着老韩嚷嚷起来,手舞足蹈,又说又唱。他已经把这段书听了
许多遍,几乎可以背诵如流。
我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并且觉得眼眶里热辣辣的。父亲,你尽情地高兴吧。你应该高
兴。你和像你一样年老的庄稼人,能逢迎上而今这样的好世事,真是太幸运了。
看着父亲得意忘形地又说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的念头:我为什么不用这台收录
机录下父亲的一段声音呢?这样在他故世以后,我们这些后辈人就不仅能从相片上看见他的
容貌,而且也能在收录机里听见他的声音哩。是的,这现代化的设备能够留下伟人的声音,
庄稼人的声音也是可以留下的。
等韩起来的一说完,我就对父亲说:“爸,干脆让我把你的声音也录下来。”
“我的声音?”
“嗯。”
“能录下来呢?”
“能。”
我换了一盒空磁带,按了一下键钮,对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先随便说一句什么
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连连摆着手,说:“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我很快卡住机关,然后放给人听。录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我不会说!我不会
说!”
父亲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声音吗?”
“就是你的声音。就这样。你随便说什么都行。让我把我的声音录下来,以后就是你不
在人世了,我们这些后人还常能听见你总说话哩!”
“搁的年代长了,声音怕要跑光了……”
“跑不了!这盒磁带不好了,还能录在另外的磁带上。”
父亲显然对这事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格外紧张地把腰
板往直挺了挺,像要进行什么隆重仪式似的,两只手把头上的毡帽扶端正,庄严地咳嗽了一
声。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问我:“我说什么哩?”
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要说最高兴的
一天,那当然是我和你妈成亲的那……你看我!说些甚!噢。对了,我记起了咱往下说……
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我这样说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给咱往下
说……
提起那年头,真叫人没法说。冬天的时候,公社把各大队抽来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
像兵一样分成班、排、连,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还不放假,到过年一前
一天,公社书记来宣布说,要过革命化春节,过年不放假了。大家一听都炸了。大年三十早
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个净光。嘿嘿,我起先还不敢跑,后来见众人都跑开了,我也就跑回
来了。
不知你还记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时,你们母子几个围一块烂破子,坐在炕为哭鼻子
哩。看了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哭什么哩?哭忄西惶哩。那年头,全村人在一
个锅里搅稠稀,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过年要甚没甚。咱家里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家歪好都还
割了几斤肉,咱们家我没回来,连一点肉皮皮都没有,你大概记得私人不准养猪,集体养的
猪又不能杀,要交给公家。那时候嘛,队里能有多少粮喂猪?养几头猪,卖给家,公家再给
发点肉票,到一家头上,也就那么几斤。咱家的几斤肉票早上让你舅舅拿去给儿子办喜事去
了。唉,再说,就是有肉票,你们母子手里也没一分钱呀!
当时,我折转身就往县城跑。我没敢在你们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向回,为什么哭
哩?还是心疼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嘛!这就要过年呀,连点肉都吃不上。我恨我。一个男
人,就这么无能啊!我当时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抢也要回几斤肉来。
进了县城,已经到了中午。我赶忙跑到了内食门市部。一看,门关得死死的。唉,今天
过年,人家早下班了。
这下可没指望了。我长叹了一口气,抱住头蹲在了门市部面前的石台子上,真想放开声
哭一声。
蹲了半天,心想,哭顶个屁。干脆,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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