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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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短篇小说集-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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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也不看他,只是说:“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脸有点红,面对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标抿了一口,同时也劝他说:“你喝
点水吧……”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种温馨的、别扭的气氛,登时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央
临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了。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也许太粗暴了,而稀里糊涂坐在这里又是……

    没个合适的形容词……

    生活,生活,常常这么地难为人!

    “你在哪儿工作呢?”

    “煤矿。”

    “煤矿?”

    “噢。”

    “远吗?”

    “离这儿二百里路。”

    “搞技术还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为什么?”

    “你根本不像个工作。”

    “那工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们习惯认为工人都是一些粗壮的、粗鲁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矿工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喝酒,说粗话,打
架……”

    “嗬嗬……你真会说话。我可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工人,更不要说像个
煤矿工人了。”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许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矿的井下工。”

    “听说煤矿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听说煤帮工人成家困难?”

    “是的。”

    “现在许多女的都很世俗,认为只有找大学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实,照我
看,一个家庭美满与否,根本不在于你找个什么职业和职位的人。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
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噢,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你们还读文学书?”

    “工人怎么连书都不读了呢?就说我们同代人吧,其实矿工中许多人读的书并不比社会
上其它行业的青年人少。他们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地下,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狭小。甚
至我敢说,在外人不太知晓的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极其优秀的人……这无法给你更详尽地解
释……”

    “那么你喜欢《安娜》中的哪个人物?”

    “比较而言,我喜欢列文。”

    “我喜欢吉提……你那样斜着身子坐不舒服……”

    “对不起,我的腰有点毛病。”

    “怎么?”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点伤。”

    “噢,井下一定危险?”

    “是的。经常有负伤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准备调一下工作吗?”

    “不。尽管那里很苦,并且有死的危险,但我已习惯我的工作。当然更主要是,我也热
爱我的工作。”

    “……我没有猜错你。你是一个不太平凡的人。”

    “谢谢你。这际上我再平凡不过了。”

    “我这不是一般意义上认为人是个英雄或模范。”

    “我知道这一点。”

    “允许我说句玩笑话,像你这样的煤矿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会有
人……”

    “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虽然出身干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当干部,但她对
我的感情始终如一……”

    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来,去收拾刚才已经快要收拾好的网兜。

    他也站起来,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单纯,只有无
边的大海和无边的蓝天。水和天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网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翻了一阵。她拿出
一个小纸盒,塞在那个网兜里,然后就郑重地把这一嘟噜东西给他。

    他瞅了一眼那个小纸盒,说:“这是?……”

    “这是新出的一种特效跌打丸,对你的腰伤肯定管用。”

    “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说。

    他没有拒绝。

    他们相跟着下了楼梯,穿过楼道,穿过院子,一直到医院的大门口。

    两个相互间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样亲切地道了别,然后转过身各走各的路
了……卖猪

    六婶子的命真苦。一辈子无儿无女不说,到老来,老头子偏得了心脏病,不能出山劳动
挣工分了。队上虽说给了“五保”待遇,吃粮不用太发愁了,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得自
己筹办。而钱又从哪来呢?

    好在她还喂个猪娃娃,她娇贵这个小东西。那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开销,都指望着这只
猪娃呢。这位无儿无女的老婆婆,对任家畜都有一种温厚的爱。对这个小牲灵就更不用说
了。她不论刮风不审下雨,每天都和一群娃娃相跟着出山去寻猪草。她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把
寻回的猪草随便撂到猪圈里让狸吃,而是把那些蒲公英呀,苍耳呀,肥娃娃草呀,在小河里
翻来覆去洗得干干净净,切碎,煮熟,恨不得再拌上点调料,才给猪喂哩。

    盛夏,正是榆树、杏树叶子发茂的时候。这两种树叶子猪最爱吃。她上不去树,就央求
左邻右舍的娃娃们帮忙。遇到娃娃不肯去的时候,她就把给病老头单另蒸下的白面馍拿一
个,哄着让娃娃们给她采上一筐筐。为了她的猪娃娃能吃好一些,她宁可自己吃孬的。

    可是这猪娃娃终究太小了,春节肯定喂不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麦收以后,她那害心脏病的老头子挖药材卖了几个钱,就催促她把这猪娃卖了,把这些
钱再添上,买个大些的——这样赶过春节,就能出息一个像样的肥猪了。

    老头身子骨有病,但脑筋还灵醒。他谋算得对。六婶子尽管舍不得这个喂惯了的东西,
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主张。

    现在“公家”说学习“瞎儿套(哈尔套)经验哩,把原来的一月九集改成一月三次的社
会主义大集”了。挨到七月初十,一打早,六婶子就给猪娃娃特意做了一盆子好食吃了,还
用那把自己梳头的破木梳给猪娃统身梳洗了一遍,像对这将要出嫁的女儿那般,又唠唠叼叼
地说了许多话,才吆着猪上路了。

    她的猪乖顺着啦,不用拴绳,她走哪里,猪就跟到哪里,有时这小东西走快了,还站下
等她哩。这个黑胖胖的小东西可亲着哪!它在她脚边跑前跑后,还不时用它那小脑袋摩蹭一
下她的腿。

    她一路上不断给它说话:

    “小黑子呀(她给它起的小名)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到远路上的。我就卖给咱庄周围
圈,过上个一月两月,我就来看你呀。你甭怕,我要挑挑捡捡给你寻个厚道人家。他谁的眉
骨眼凶煞,就是掏上十万八万我也不把你卖给他,你放你的心……”

    她的“小黑子”听她唠叼完,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温顺地望了她一眼,撒娇似地哼哼了
两声,卧在一棵小杨树下不走了。

    “热了?你这个小二流子呀!热了的话,那咱就歇上它一歇!不忙喀!”六婶子说着也
就坐在上小猪的旁边,用手在它滚圆的脊背上搔痒痒,又从提包里掏了一根小黄瓜,一掰两
截,一截她自己吃,另一截塞在猪娃娃的嘴边。

    就在这时,公路对面的玉米地里突然冒出来一口黑胖胖的大肥猪,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一摇三摆走过来,在“小黑子”身上嗅了嗅,也卧下了。

    多大一口肥猪呀!毛秤足有二百多斤。老婆婆很奇怪,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路旁,
哪来的这么只大肥猪呢?她朝公路的两头望望,看不见一个人。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把猪丢在
这里了呢?

    当她细这口大肥猪的时候,才发现猪背上剃去了一片毛,上面隐隐约约盖着个公章。
啊,原来这是公家收购的猪呀!

    她不知道所措了。她想:而今公家的办事人也太马虎了,怎能把这么大个猪丢在这荒野
地里呢?

    她想了想,决定把这猪和她的“小黑子”一起吆到城里,然后再查问收猪的部门,把公
家的猪送给公家。她做这事就像拾到邻家的东西送邻家一样自然。

    她正要赶着猪起身的时候,前面突然飞过来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在她面前猛然地停住
了,车上跳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这人穿一身干净的制服,头上却包个羊肚子毛巾,既
不像个干部,也不像个农民。来人很快撑起车子,过来用手在那肥猪的背上提揣了两下,笑
嘻嘻地问:

    “老人家,这猪你卖多少钱?我出八十块,怎样?”

    “你看你这人!明晃晃长两只眼睛,就看不见猪背上盖着官印吗?”六婶子温厚地笑了
笑,说。

    “噢?你已经卖给县公司了?卖了多少钱?”

    “呀,你看你这人!这猪不是我的!”

    “你拾的?”那人眼里闪闪发光,“你老人家财运享通!”说着,他便从怀里往外掏
钱。

    “哎哟!你太小看人!你到张家坪村子里打问去,看张六的老婆一辈子做过亏心事没?
咱一辈子穷是穷,可穷得钢蹦硬正!咱怎能拿公家公西给自己换钱哩?”

    那人听了六婶子的一番话,哈哈大笑了:“哈呀!这而今可天下也寻不下你这么个憨老
婆了!人民币还扎手哩?不怕!

    这事不要你担名誉!你卖给我,我吆到山后就杀了卖呀!他谁能知道个屁哩!这猪能卖
一百多块,给你八十少了点,可你是拾的嘛,咱两个人都沾点便宜。公家把这点损失当屁
哩!

    你吆的送给公家,观顶多两句表扬话。表扬话可不能拿来砰盐买油呀!你老人家甭憨
了,把这……”

    “不!六婶子白稀疏的头一扭,站了起来,一边准备吆猪起身,一边又对那人说:“咱
好好的老百姓,怎能做亏公家的事呢,你不要麻缠了,你走你的路……”

    那人腮帮子一歪,很凶地瞪了六婶子一眼,说:

    “这猪是我拾的!我吆上走呀!”

    说着,他便过去在地里拔了几棵青麻,拧成绳,动手就拴猪腿。

    六婶子急得直往官路两头瞧,她盼望赶快来个人,好把这个凶煞制服住。大天白日抢人
哩,而今的世事乱成这样子了!

    正好!从县城方向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个正在动手捆猪腿的凶煞慌忙蹬上车就跪
了。

    等那两个人走近了,六婶子赶忙叫往了他们,结结巴巴诉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那两个人几乎同时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其中一个叫道:“实在是巧!”

    原来,这两个人是县副食公司的收购员,这头猪也正是他俩丢的。他们就是寻猪来的。

    两个“公家人”正如刚才那人说的。对六婶子说了许多“表扬话”,然后就把猪吆起身
了。他们说,如果不吆猪的话,他们自行车是可以把她带城里赶集的。他们一再说,她实在
是个好老婆婆!

    六婶子心里畅快极了。她说她从来没坐过那玩艺儿,就是不吆猪她也不坐,她怕头晕。
在那两个人临走时,她唠唠叼叼又安咐他们,说他们还年轻,以后给公家办事再不敢马马虑
虑,粗心大意了……

    现在,六婶子和她的猪娃娃又上路了。盛夏的原野,覆盖着浓重的绿色。糜谷正在抽
穗,玉米已经吐出红樱。明丽的阳光照耀着刚翻过的麦田,一片深黄。大地呀,多么的单
纯,而多么丰腴!

    中午偏过一点,六婶子吆着“小黑子”来到县城。

    好老远看见街口站着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她心想:这两年不是没红卫兵了吗?难道文化
革命又开始了?

    她和她的猪娃娃慢腾腾地走到了街口,准备穿过街道,到南门外的猪市上去呀。

    她马上被人挡住了——正是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

    “猪是买的吗?”其中一个黑猪巴茬的问她。

    “卖哩。”她回答说。

    于是那几个人也不说什么,就把她的“小黑子”捉住撂在一个筐子里,又把篮子提到旁
边的秤台上。

    一个报斤数,另一个劈哩啪啦拨了几下算盘,说:“七元八角!”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就从钱袋里数出几张钱来,递到六婶子面前:“给!”

    六婶子现在才反就过来,原来这些“红卫兵”把她的猪给收购了。她急得赶忙说:

    “哎呀,我这猪前村里张有贵一口掏下十五块钱我都没卖呀!我八块钱买的猪娃娃,喂
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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