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只能让另外的手去抚合——她的手对那颗心是罪恶的!现在有没有人去抚慰他受伤的心
灵呢?
当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她已经知道了,社会上都在传他们两个的事呢!她从卢若琴
对高广厚的态度里(不管是爱不是爱),才实实在在地体验到高广厚并不是她原来认为的那
样,而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并不穷,只不过没钱罢了……”她又想起了这句调皮话——不,不是调皮话。不知
为什么,她现在不太相信高广厚的卢若琴的事是真的,因为广厚比若琴大十来岁呢(实际上
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可为什么这又不能成为真的呢?卢若华比她大好多岁,她不是也
跟了他吗?再说,她在高庙时不是就感觉到,卢若琴对高广厚有好感吧?她又是个很有主见
的女孩子,完全有可能去和广厚结合。唉,她也有那个资格。丽英知道,这一个多月里,若
琴实际上就是兵兵的母亲!
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点难以忍受。他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稀望了。如果不
是为了兵兵,说不定那天和卢若华离完婚,她就在会在县里的那座大桥上跳下去了!
现在活是活着,可怎么活下去呢?和卢若华已经一刀两断;高广厚那里也是不可能再回
去了。怎么办呀?再去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这是永远不可能了!她不能一错再错了!她已
经尝够了这苦头!所谓的幸福再是不会有了。她自己断送了她的一生。
但是,不论怎样,为了兵兵,她还要活下去,凄惨地活下去,活着看她的兵兵长大成
人……
她一再想:她的兵兵长大后,会不会恨她?如果不恨,他会不会可怜她?会不会原谅他
母亲年轻时的过错?
她想,假如有一天,兵兵也不原谅她了,那她就不准备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过了好
几天,丽英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那扇破败的草房门,来到外面。秋天的阳光依然灿烂地照
耀着大地。这里的川比高庙那里开阔,平展展地一直伸到远方的老牛山那里。川道里,庄稼
有的已经割倒,有的还长在地里,远远近近,一片金黄。清朗朗的大马河从老牛山那里弯弯
曲曲流过来,水面被阳光照得明闪闪的。亲爱的大马河!亲爱的大马河川!这水,这土地曾
把她养育大,但是,她却没有好好活人……
她揉着肿胀的眼,忍不住抬头向南面那座山梁望去。那山梁背后,就是高庙。只要顺着
山梁上那蜿蜒的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那面,走到那条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上,走到个她曾
居住过好几年的地方;就能看见亲爱的小兵兵,就能看见……她鼻子一酸,眼泪又从肿胀的
眼睛里涌里来了。
站在剑畔上哭了一阵,她突然想起:再过九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她立刻决定:无论如
何要在这一天去见一面孩子。哪怕不在高庙,在另外的地方她也要设法把孩子接出来见一
见……她重新回到那个小草棚里,盘算她给孩子的生日准备些什么礼物……
丽英现在的心完全被孩子生日这件事占满了。
她开始精心地为兵兵准备生日的礼物。她先为他做了一双虎头小棉鞋。棉鞋用各种彩色
布拼成图案做面子,精致得像一件工艺品。她的针线活和她的人一样,秀气而华彩。接着,
她又为孩子做了一套罩衣。上衣的前襟和两条裤腿的下部,绣上了小白兔和几朵十分好看的
花。至于棉衣,她早已经做好了。她用母亲的细心白天黑夜做着这些活计。一针一线,倾注
着她的心血,倾注着她全部爱恋的感情。小草棚里的煤油灯熏黑了她的脸颊;流泪过多的眼
睛一直肿胀着;哆嗦的手几乎握不住一根小小的针。但她一直盘腿坐在那里,低头做着,把
她的心血通过那根针贯注在那些衣服上。
夜半更深,山村陷入了沉寂的睡梦中,只听见隔壁牛嚼草料的声音。她一直坐在灯前,
细心地、慢慢地做着这些活。这劳动使她伤痛的心有了一些安慰。她之所以做得慢,是怕把
这些活很快做远了——那她就又要陷入痛苦中去了。
她一天天计算着,一天天等待着,盼着那个日子的来临……兵兵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她
浑身的血液也流动得快了,心也跳得剧烈起来。直到现在,她还想不出她怎样去见兵兵。她
只想要见到兵兵。另外那两个人她尽管也想见,但又觉得没脸见他们了。也许世界上只有兵
兵不会嫌弃她,不会另眼看她——是的,只有兵兵了,兵兵!村里人和家里人都回避她,像
回避一个不吉祥的怪物。她也躲避所有的人,白天晚上都呆在那个小草棚里。外面灿烂的太
阳和光明的大地已不属于她了。
她把给兵兵做的衣服和鞋袜整理好后,屈指一算,后天就是孩子的生日!后天才是孩子
的生日!那么明天一天她该干什么呢?再静静地躺倒在床上去痛苦,去流泪吗?
她一下想起,明天县城遇集,她干脆赶集去。在集上再给兵兵买些东西——光这些东西
太少了。再说,她手头现在还有点钱。可她又想,她怎好意思再出现在县城呢?那里她已经
认识了许多人——许多有身分的人:他们要是看见她,那会多么叫人难为情。同时,肯定还
会有许多人指着后脑勺议论她。
不,她想还是要到集上去。她起码应该再给兵兵买一顶帽子。她豁出去了!管他众人怎
看呢!她总不能在这个小草棚里呆一辈子。她既然活着,就要见太阳,就要呼吸新鲜空气,
就要到外面的天地间去;她不能把这个黑暗的小草棚变成她的坟墓。这样决定以后,她觉得
心里似乎又淌过了一股激流,并且在她死寂的胸腔里响起了生命的回音。人们,去说吧,去
议论吧,她的脸皮也厚了。她不再指望大家的凉解和尊重,也不需要谁再来同情她。她现在
活着,为她的儿子活着;她还企图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为她的孩子长大成人而操磨……她并
且还进一步想:如果广厚和若琴结了婚,她就央求他把兵兵给她——他们两个再生去!
第二天,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这没办法,她天生爱美——就提着个提包去赶集。
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庄稼人和他们的婆姨娃娃都怪眉怪眼地看她,似乎她是从外国回来
的。
丽英难受地低头匆匆走着。这些在她小时曾亲过她的叔伯弟兄们,现在那么见外地把她
看成一个陌生人——岂止是陌生人,她在大家的眼里,已经成了一颗灾果!
她不怨这些乡亲们。他们对这种事向来有他们的观念。她只是又一次感到自己由于没好
好处理好生活,因而失去了人们的信任。大家现在都比她高一头。
丽英到了集上,给兵兵买了一顶小警察帽,又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和水果糖,并且没忘
记买孩子最爱吃的酥炸花生豆。谢天谢地,她在集上竟然没有碰见一个熟人。
晚上回来后,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包在一个大包袱里,就躺在了床上。她听着隔壁牛嚼草
料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
高广厚在刘丽英和卢若华离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那天,若琴患重感冒,躺在床
上起不来,他到城里给她买药,听见他的前妻和新夫又离婚了。
他的许多熟人都纷纷来告诉这件事,告诉这件事的一些细微末节;所有的人都认为刘丽
英自吞若果,落了今天空个下场,活该。他们觉得这件事对老实人高广厚受过伤的心无疑是
个安慰。高广厚自己却说不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他只是匆匆买好了药,赶回高庙小
学。他像一个细心的护士一样服侍若琴吃药,给她一天做了四五顿饭。不管若琴能不能吃东
西,他过一会就给她端一碗香喷喷的饭菜来。
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他无法平静地躺在炕上,觉得身上有许多
膨胀的东西需要郐散出来。
他给兵兵把被子盖好,就一个人悄悄抓起来,莫名其妙地在灶火圪劳里拉出一把老锄
头,出了门。
他像一个夜游病患一样,向后沟的一块地里走去——那是学校的土地,刚收获完庄稼。
他一上地畔就没命地挖起地来,不一会汗水就湿透了衬衣,沁满了额头。他索性把外衣
脱掉,扔在一边,光着膀子干起来,镢头像雨点般地落在了土地上……老实人!你今夜为什
么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呢?你内心有些什么翻腾不能用其它的办法,而用这疯狂的劳动
来排解呢?
迷蒙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这个赤膊劳动的人,镢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空中划着一
些问号,似乎在土地上挖掘某种答案——生活的答案,人生的答案……
直到累得再也不能支撑的时候,他才一扑踏伏在松软的土地上,抱住头,竟然无声地痛
哭起来;强壮的身体在土地上蠕动着,就像铧犁一般耕出一道深沟!谁也不能明白他为什么
这样,他自己也不能全部说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总之,他痛苦地激动着,觉得生活中似乎有
某种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做出抉择……几天以后,他的心潮才平静了一些,竭力使自己恢复到
常态中来。卢若琴的病也全好了。两个人于是就都张罗着准备给兵兵过生日了。不论从哪方
面看,高广厚现在觉得他自己应该高兴一点才对——是的,他饱尝了生活的苦头,但总还摸
来了一些值得欣慰的东西。
兵兵的生日碰巧是个星期天。
高广厚一早起来就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并且用去污能力很强的洗衣粉洗了头发。
看他那副样子,就像他自己过生日似的。
兵兵今天整四岁。不幸的孩子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一天长大了。
眼下,高广厚不仅为兵兵的生日高兴,他自与也有些事值得庆贺:他的那本小册子眼看
就要写完初稿了。感谢卢若琴四处奔波着给他借了不少参考书,使他能得心应手搞这件大
事。在他写作的过程中,若琴同时还帮他照料兵兵,也照料他的生活。她并且还给他的书稿
出了不少好主意……
在教学中,他们两个也配合得很好,学校的工作越来越顺手。他们前不久又烧了两窑石
灰,经济宽裕多了,教学条件可以和其他城里的学校比!他们白天黑夜忙着,心里有说不出
的愉快。正如一本小说的名字说的那样:工作着永远是美丽的。高广厚和卢若琴早就提念起
兵兵的生日子。昨天城里遇集,广厚说他离不开,托若琴到城里给兵兵买了一身新衣服和几
斤肉,准备包饺子。卢若琴也给兵兵买了生日礼物:一身上海出的漂亮小毛衣,一个充气的
塑实“阿童木”。
这天早晨,他们一块说说笑笑包饱子。兵兵穿着卢若琴买的那身蓝白相间的漂亮小毛
衣,在他们包饺子的案板上搭积木,处心积虎地和他们捣乱。
擀面皮的卢若琴突然停下来,对包饺子的高广厚说:“老高,我昨天在集上听说丽英和
我哥又离婚了……昨晚我就想告诉你,见你写东西,就……”
高广厚一下抬起头来,脸腮上的两块肌肉神经质地跳了几下。他停了一下,说:“我前
两天就听说了……”然后地低下头,继续包起了饺子,两只手在微微地抖着……
卢若琴看他这样子,很快擀完面皮,就从窑里出来,到学校院子的剑畔上溜达。她突然
看见坡底下的简易公路上坐着一个妇女,头几乎埋在了膝盖上,一动不动,身边放着一个大
包袱。
卢若琴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很快认出了这是丽英!
她激动得一下子跑了下去,叫了一声:“丽英……”
刘丽英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罩着悲惨的阴云,嘴唇抽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卢若琴看见这个曾经那么风流的女人,一下子就憔悴成这个样子,过去对她的全部不
满,一下子都消失了。她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快上去!你一定是给兵兵过生日来了!
兵兵今早上起来就说,妈妈会给他送礼物来的……”
“我娃是不是说这话了……”丽英一下子站起来,眼泪像泉水似地从两只眼眶里涌了出
来。“真的说了。”若琴的眼圈也红了。
丽英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你大概知道了我和你哥的事……我们离婚了……”
“知道了。”卢若琴说:“你离开他是对的。”
丽英低下头,立了好一会,才别别扭扭说:“若琴,你是好人,愿你和广厚……”“啊
呀!好丽英哩!你再别听别人的瞎话了!可能是我哥在你面胶造的谣!我和老高什么事也
没!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