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中的一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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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中的一条船-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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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终于他成功了。
  当第一次帮我套上两只用不锈钢及铝制成的义脚时,我很激动!我就要和常人一样站起来了。
  义肢将好后,徐大夫叫我:“站起来!”我依他的吩咐站了起来。重心不稳,哗啦一声,像棵树般地倒下去了,他的助手走过来,伸手要把我扶起,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用自己的力量慢慢地,机械地,攀着椅子站起来。
  我企图向前走时,就像初学溜冰的人,更像踩高跷的人,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徐大夫请人拿了一根拐杖给我,然而它也“靠不住”。一滑,便使我跌倒了。
  摔了又再爬起来!我终于告别了爬的岁月,甩掉手中的拐杖。
  装上义肢,我突然高了一尺多,虽然右脚尖会触着阔裤管,但是一切尚称良好,不注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在义肢装妥前,我已考进中兴大学法律系。有一天突然有个同学问道:“记得有个跪着走路的同学,开学后,为什么没有见过他呢?”我说:“我就是他呀!”
  我发现了阳光
  装上义肢后,往日的自卑、畏缩、统统消失了。我活跃,我好动。只要有人约我,我一定奉陪。
  第一学期快要结束时,班上举行一次舞会。舞会开始了,班长第一个请我跳,我告诉她,我的脚尚未跳,心就开始跳了。她抓我一把:“怕什么?都是自己人。”
  音乐开始了,我拉着她的手,屁股一摇,要部拼命地扭,两人撞做一团,她的脚被我的铁脚蹂躏得体完肤。然而她陪我笑着,并无厌烦表情。
  那夜,几乎每个同学都来邀请我跳舞。只要她们一邀请,不管是三步的,四步的,扭扭的,滚滚的,我都跳下去。
  吴继钊是我系里的同学,我们是在一个夏季里认识的,我那时是三年级生。我们经常在系研究室里看书。有一天,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红着脸走过来说:“邓同学,请教一下好吗?”我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我恐怕在室内讨论会吵到其他同学,因此我们走到校园的树下坐下。
  问题解释完了,她跟着说:“早在两年前,我便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了。”
  她希望我能把我一生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听完后流着眼泪说:“在我的心目中,你并没有缺陷,有缺陷的应该是我。”她解释说:“因为我虽有健全的身体,却没有去发挥它们的功能。”
  有一天,我告诉她:“我不但家贫,而且脚又不好,跟我在一起的人都会被我连累,所以你最好……”
  “你以为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为了你家的钱?”她顿了一下说,“而且外表的缺陷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你好好的独立自强,将来成功了,别人只记着你,不会想到你的缺陷。”
  我当时很感动。望着她,我发现了灯塔,发现了阳光。
  我们的交往越来越密,我们一起研读,一同吃饭时,她替我端汤、盛饭,一起郊游。平路我用脚踏车载她。遇到斜坡她就跳下来帮我推车。并且将代课所得的钱,悉数资助我。为了使我英文进步,她鼓励我去补习,为了使我文章进步,她极力鼓励我投稿。雨天,她会撑伞来带我回家。
  继钊的祖父,是江西望族,除了江西外,四川还有田地、商店,当地人都称他为“财神爷”。民国三十七年八月,赤祸蔓延至重庆,他们不得不背着弱女跟着国边辗转逃难。
  到台湾后尚未来得及把行李拆开,便被小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身上所穿的衣物。为了生活,他们只好去做仆人、下女的工作。
  正当我们沉醉在爱里时,她的父亲知道了,立刻来了一封限时信,要继钊迅速离开我,免得将来大家不愉快。
  就在期终考试的前几天,继钊失踪了。
  毕业虽带给我欣喜,但也带给我苦闷。我没有找到工作。坐在校门旁边的石阶上,望着校园内那些穿学士服的同学。正在那儿拍照留念。我是孤独的。
  我不顾一切后果乘着南下的火车,到广东继钊的家。原来她是经不起种种打击而逃回家的。她一再哭诉父母:“唯有和他在一起,才有生存的勇气。”可是父母强调:“嫁给一个残脚的人,一定会受到数不尽的折磨和揶揄。”她利用种种方法来说服他们,并举出我许多往事证明“他和常人一样”。我更一再向他们保证“一定要使继钊过着比别人美满而愉快的生活。”
  终于他们心软了。含泪抱着继钊痛哭一场。最后答允我们的婚事,但有一个条件,要聘金十万。
  聘金十万,对我来说是个致命伤。但我有勇气接受这个“挑战”,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注)。
  稍后由于北高戴校长的推荐,我终于如愿以偿,回到口湖国民中学任教。
  我们结婚的那一天,继钊的亲戚分别由广东、台南赶来。我们洞房就设在嘉义永兴旅社,宴席设在嘉宾阁。这次婚礼的费用,可以说全由我的胖叔叔邓偕的支助。
  傍晚,我们坐进豪华的“新娘车”。在乐队的吹奏下,我们驶过最热闹的市区,然后才到嘉宾阁。我们步向结婚礼堂。早就来到的电视记者们不断地向我们拍照,照得我们眼花撩乱。两旁亲友们的掌声、炮竹声、奏乐声,几乎震破屋瓦。
  我看到老母亲杂在人群中,立刻趋向前面,叫了一声妈,她含着泪,粗糙的手摸了一下我的面颊说:“妈妈实在太高兴了。”
  走近台前,聆听证婚人——戴博文校长的祝辞。今天参加的人,都是帮助过我,鼓励过我的人。其中有李守孔老师夫妇,还有 徐锦章夫妇,以及其他老师和同学。
  (注)邓丰喜从银行借了四万无,跟同学朋友借了二万,余数则由邓偕的补上。
  洞房花烛夜,我抱着新娘流泪了。但这不是悲伤而是兴奋。新娘拭干我的泪水时,我幸福地微笑了。
  不久之后,我回到故乡任教。故乡虽然给我打击无数,但它是可爱的,它是温暖的,这里有强烈的风沙,有炎热的太阳:没有柏油路,没有像样的楼房,但我不怕,因为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里有和我一样贫穷的学生,和我一样赤脚带地瓜签上学的儿童。虽然我曾受过部分学生的轻视,骂我“跛脚”,本可好好地教训他一顿,但他们是无知的,未成熟的,虽是这样,我所受的鼓励、帮助、尊敬,却远超过这些好几倍。他们常自动地替我解决难题,爬山阶梯,过斜坡的时候,他们会扶我上上下下,在路上遇到我拿较重的东西时,他们都抢着帮我拿。
  我不但可以站,而且一天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仍然不会疲惫。放学后,我仍然可以和学生们打桌球,打棒球,甚至玩篮球,排球。每当夕阳西下,就有一大群学生们围在我的身边,吵着要我讲述过去的往事。星期假日,他们喜欢约我骑车到海滨玩。
  第二年,我太太也加入口湖国中的行列。我们夫妻携手合作,没有悲伤,没有不如意。早晨,我们沿着田间小路,去捕捉清凉,捕捉山影的美丽。傍晚,我们依偎在小圳上,欣赏落日。
  继钊怀孕时,我生怕我的畸形可能会遗传。
  终于产期届至,我和母亲陪她到省立医院,很快的产房传来一声最可爱的哭声。妈妈从里面出来说:“四肢健全。”
  我的女儿至玉就这样来到我的家。
  有一天,忽然接到戴校长的一封信,邀我参加北高第十九届的创校纪念日大会。戴校长站在麦克风前说:“今天,我们特地请到我们的校友邓丰喜同学。他可以说是我们创校以来奋斗成功的第一人,现在就请他为我们讲述一下他的奋斗经过吧……”此时台上台下掌声雷动。
  “我最亲爱的学弟妹们。”我开始“话家常”了。从出生到田间生活——吊着竹篮捡花生,捡田螺,抛着篮子捡地瓜,爬着汲水,捕蝗虫;以及四处张罗学费。最后谈到我的现况——结婚、任教。
  我在这次讲话中,有这么一段:“多少年来,上苍不断地用贫困、残疾来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但深信它折磨不死我!为了生存!为了人性的尊严!为更美好的明天!我握着拳头!咬紧牙关!接受上苍所给予的挑战。”
  我,虽是一艘在汪洋在海中的破船,但是我乘长风破巨浪,渡过多少个狂风暴雨的日子。虽然前面仍是暗礁密布,黑夜重重。而我的但量越来越大了,信心也越来越坚强了。我有把握战胜风暴暗礁。何况我现在又有一位同舟共济,并肩奋斗的妻子。所以我更勇敢地张开帆,继续向成功的彼岸迈进……
  后记:
  一九七五年春天,邓丰喜完成他的自传后不到三年,开始身体不适,住院不久,医生即诊断是患了肝癌。那年中秋节,他去世了。
  在公祭邓丰喜那天,五千多人冒着凄风苦雨参加祭礼。乡民们曾想盖一座庙来纪念他,更有人提议要塑造一个邓丰喜的金身,放在庙里供奉,但都为吴继钊所劝阻。她说邓丰喜不会喜欢别人来膜拜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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