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地方初秋的凉意已经渐渐地渐渐地涨泛着了,冈山呢?
晚上工作到夜深时分回来,途中被秋夜的凉风吹着,始觉得这渺茫的人世的哀感。病院生活就抛去也不要紧,但第二的问题假如我的职业不定时我是很危险的。又象从前一样跟着外国的宣教师去传道去宣讲,我是大不高兴的了。什么职业都好,只是立在人头上做指导者的事情,我不想做。不怕就是极轻微的职分,现在的我也没有那样的资格。这样说时但要回家去也是不能够——这儿说的“家”是我诞生的旧家,我的祖母一人在那儿居住,领着一些贫苦的佃户。那儿是在群山之中,我在三岁的时候便随着父母出来了,但是随时也还是要归省的。七岁的时候我得了病,在那儿静养过半年。哥哥,看到什么时候我也把你引去看看罢。那儿有我先祖历代的墟墓,我在离去母国的时候呢,你喜欢去罢?不?
总之,我的事情请你不要担心,请你自己保重你的身体,留心你的功课。你要写信回家去,我劝你真个不消写的好罢?你的大令兄真是亲切,但是听见我的事情恐怕在生气呢。我一想到这样上来,便觉得悲哀。本来是我自己不好,就受怨也是不要紧的,不过……啊,哥哥,我心中有更悲苦的事情,连对我哥哥也有不好说出的事情……啊,哥哥,请你鉴察我的心罢!我这苦痛悲哀就不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哥哥,你也是深深晓得的好,你好生珍重罢。
钱的事情千万不要寄来,这是太残酷了。请你千万不要罢念,努力地用功,不然我便会担心,更会弄到不能劳动了。
写不出一个要领,请恕我。
相片定请寄来,不要被人看见才好呢,定请寄来。
第十二信 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晚上你在做什么?在用功吗?身体好吗?我把没趣味的一天过了,想起来便到月岛去了来。在那清静的海岸上我一个人悄然地伫立着,追想着我们的往日。海岸还是同从前一样,那时候是没有月亮的,真个是暗夜。但是那儿是我和我哥哥初次见面,亲耳听着我哥哥说话的地方。现在寂寞地被留在这儿的我一个人遥念着远隔山河的我的哥哥,孤立在那儿的时候,无意之间突然想起死来,便自己也很难抑制,幸亏后面有人走来,被他惊动了,才走了回来。我以后一个人决心不再到月岛去了。假使来年我哥哥来,我还无恙地生存着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再去罢。今天午后接到我哥哥寄来的很悲哀的一封信,我不知道你何以会那样作想。哥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我真是,真是对不住你,信是写了的,但因为工作太忙,付邮时竟弄迟了,你不要那样那样的伤心呢。你恕我罢,恕我罢,我真是怎么也说不出地悲哀。你以后绝对不要写那样的信了罢,已往的事情一切都忘记了去罢,你究竟想起了什么事情竟说出那样的话呢?一切都决不是决不是你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只有我是应该受大罪的处罚的女人。上帝对于你是决不加以残酷的不慈悲的责楚的。你没有宗教,你本是什么也没有顾虑的人!我是从小时便受着耶稣教的教育的,而我才……啊,哥哥!我的罪恶是应该受严峻的处罚,就担负全部也恐怕还不够的罢?哥哥,请你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象容恕一切的上帝容恕了我的罪恶一样,你也把我这罪孽容恕了罢。我读我哥哥的信,我是怎样的哭,怎样的哭了哟,哥哥。寄给你的信还没有接到吗?昨夜寄出的也是应该寄到的了呢;哥哥,你近来怕是一点也没有用功的罢!我是晓得的,晓得的,真的要怎么才好呢?你为什么那样地烦闷呢?请你请你把什么事情,凡是存在你心里的事情,一切都向我说了罢!为什么你对于我还有说不出的事情,你一人在那儿苦闷呢?你便对于我也有什么不能说出的事情吗?若是有时,啊,我是……我是真个……假如我是住得更近时,便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要来,但是又奈太隔远了,太隔远了。难道你另外还有什么病痛吗?这也使我不能放心。真的你的状态是怎样的呢?的确怕是另外有什么病痛罢!什么地方不好呢?哥哥,你不要说假话,你说假话我是不喜欢的。你怕不知道我是怎样地怎样地罢念着你,一点也不能放心啊。
哥哥,秋天也到了东京了,你那儿呢?一个人凭在案上,从窗外吹入的凉风抚着两颊,我在凝视着暗黑的夜的世界,周围是森寂地一点声息也没有。别的看护小姐们都往祈祷会上去了,几乎一个人也没有留着。我是因为有要事落后了,没有去成。一个人走回室里,把你的信来深深地思索。我的凄寂怎么也是诉说不出来。破了这夜静的空气而来的,只有话着我自己的可怜的身世一样的秋虫的哀鸣。啊,哥哥,……今晚就只写这一点罢。
献给我最爱的最最爱的最最最最爱的哥哥。
第四节
第十三信 九月二十九日夜
今天晚上又接到你的信了,哥哥,你太……
我的信还没有到吗?我写给你的信太冗长了,以后我要专写些要紧的事情,尽力地写简单的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一写信的时候总有那许多不要紧的话来叙述,连我自己读来都不高兴了。哥哥,你要知道女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弱者呢,请你恕我罢。
哥哥,你为什么不单称我是妹子呢?世间上有称自己的妹子叫作“贤妹”的吗?你对于国内的爱妹是这样称呼的吗?我对于我的妹子一次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只有我的哥哥……我真是不爱呢。你为什么不叫着“我的妹子哟我的妹子哟”呢?哥哥,那样的称呼请你以后再不要用了(谨申严禁)。——才说着要尽力写简单的信,又这样写些不要不紧的事情来了,真是对不住,请恕我。
第十四信 三十日
哥哥,你的挂号信今天午后到了。哥哥,我是怎样地受了惊哟。我那样劝止你,你怎么还要这样用心呢?使你关心,真是我痛苦的事情。哥哥,哥哥,你的诚心我早是晓得的,你的心我永远是感觉着满足,我永远是感谢着的。我在物质上决不要求我哥哥的什么。哥哥,你现在还是高等学生时代,你不要忘记罢。我本得把钱退还你,但假如这样辜负了你的心立地退还的时候,又怕你生气。我现在只好把你的汇款原样保存着,等你了解了我的心,不生气的时候,我再给你送回来。你不要谈假话,请你回我的信罢。
哥哥,你那样关心着我,你怎么能够用功呀!
东京也渐渐凉起来了,朝夕已有些寒意。
中断了愉快的梦途不能不起床的时候,很觉得有些悲感。冈山是怎么样的呢?此地的霍乱症还在流行,自从从那古回来,还不曾吃过一次鱼呢。
我是不要紧的,自己在十分注意,哥哥,请你也好生好生保重罢。
哥哥,我是决不悲观了,无论有怎样的事情,在这世界上还有你在时,我是幸福的,我是决不悲观的。
哥哥你也呢,真的哟……
今天我稍微有点空闲,但是晚上又有夜勤,你让我休息一会罢。到夜间来再写。
哥哥,你写来的信一般的友人总爱多话,以后稍稍把字体变一下罢,无论用什么名字都好,把名字变一下怎么样呢?这样的社会真是下等,别人的事情总爱饶舌,信面上不写发信人的名字时,她们交信来的时候定要说:“又是无名氏写来的信哟!”真是难过。
第十五信 十月一日
昨晚上夜勤本打算写信的,但没有写成;请宽恕我。
你那儿的气候是怎么的呢?东京真是凉起来了,朝夕都有些冷了。
前回的信已经寄到了罢?我担心得很,哥哥,你该不生气罢?哥哥,你假如是生了气的时候,请你恕我,请你息怒罢。我决不是出于恶意的,你要洞察我的心呢。请你请你千万不要生气。我是决不肯辜负我哥哥的心,但我使哥哥这样关切,我心里痛苦呢。
女医学校要到明年三月才能招考,到那个时候就靠哥哥的接济使我入学,但是还早。我在这几个月中间自己勉勉强强总可以过活得去。直到明年三月我就住在这病院里也好。
前回哥哥写来的一封很悲哀很悲哀的信,并且是写了许多事情的那封信,不知道被什么人偷去了。近来很有许多人在注意我,鬼鬼祟祟地在探索我些什么,我也是十分戒备着的,幸还没有弄出什么事情来。但是坏的人太多了。抽屉的锁偶尔没有锁好,便有人来假装着寻找些什么,竟把那封信拿去了。这人我本来知道,但我还没有揭穿。以后那信里所写的事情假如暴露了的时候,我便离开这儿。她们那些人有许多真是比谁还要堕落的,一说到别人的事情来,稍微有点差池便要哗噪起来,把小事讹成大事。我现在真是有些担心,我是太失检点了。哥哥,你那封挂号信(送钱来的)寄出之后还写过好几封信来?我怕她门故意不交给我,私拆我的信。你以后请暂时不要写信来罢。
我自己原是以为堕落的了,但这儿的社会的人比我还堕落得厉害。表面上装着个美的心情的女人,只是肆口说别人的坏话,我真是不高兴。我把这种社会真是厌弃起来了。或者比所想的还要早些离开这个社会也说不定。我想回家去了。秋天的我的家真是有说不出的一种乐趣,说不出的美趣,我想在那样的地方和我哥哥两个人——只消两个人一永远永远地共同生活起去。我现在想回去了,回到我那被抱拥在寥寂的寥寂的山中的自然美里的家,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俗世的我的家。但是呀,哥哥,我决不回去。我不能回去。
两天前的晚上我梦见回家去来——这儿说的“家”是我父母居住着的福岛市的住家,那儿我也想回去看看,但是我也不能回去。我离开这儿之后到什么地方去还不知道,虽然有许多亲戚朋友住在这东京和近处,但他们那些地方我也不想去。我自己还是不能不求自活。总之隔不许久总可以水落石出的,我到那时候便立刻通知你,请你不要忧虑。你一忧虑的时候我便心痛,便什么话也不好对你说了。知道我的心的,能够做我的全依赖者的只有我哥哥一人,无论是苦的事情,悲的事情,又或是喜的事情,都能够共同分担的也只有我哥哥一人。心里有话向着谁也不好说出的时候,想起的便是我的哥哥。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写给你,但无心之间不免又要写出来,你请恕我罢。
哥哥,在你也定然有苦厄的事情,但是你真伟大,我十分佩服,你连一次也没有诉过苦呢。我真是可羞耻的呀,女子这样东西真是没有志气呀。我不晓得怎么的比从前更不行更不行了。想写的很多,下次再写罢。请你珍重,请你用功。
你的信有时一不来,我也真是凄寂。一个月写一次也好,请你务必写信给我。寄信的时候我写好封筒给你寄来;在我却多多写信给你,象前回那样的信请你千万不要再写罢,再者你送来的钱怎么处理呢?你一定是感受着不自由罢?我前回写给你的信一定使你生了气罢?哥哥,你的心我是十分晓得的,我在流着眼泪呢。哥哥的好心我是愿永远为我所有。哥哥,你一定不自由的,钱我总不要。
哥哥,你该没有生气罢?只有这一点我不晓得,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才好。
第十六信 十月五日
我的哥哥:
昨夜又意外地接到你的汇款,真是不知道怎么多谢的好。前回你送来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处置,你这回又送来了。哥哥,我一想到你的心来,我便要流眼泪。为什么对于异国的并且象我一样的女子你竟肯这样地关心呢?前回的我都是应该奉还你的,就怕辜负了你的心,还在踌蹰着,你这回又送来了。哥哥,你现在是怎样过活着的呢?你怎么能够读书呢?我真是担心得很。你假如从朋友处借来的,将来早迟是要还的罢?你请立刻还了罢,下回再不要这样了,就有用度的时候决不要向人借钱,我真是诚心诚意地劝你。
我现在用小包寄还你,因为这样可以免得失掉。
再者请你千切不要见怪。我只能把哥哥送给我的如数送还,无论如何设法也筹不出来,只能送还这一点给你,请你恕我。我是什么也没有的,出家的时候连自己爱读的书都丢在家里了,除随身的一两套换洗衣裳外我是什么也没有。连我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有时也难置办,我的身世你什么都是知道的,请你恕我罢。
我自己未到这病院来以前,我的生活比起现在一切都是很丰裕的。我把那样的生活抛弃了,走到这样的社会里来,我是并不曾失悔过。但是到现在来遇着这样的事情,觉得物质的缺乏竟影响到精神上来,真是有些不欢,也真是有些遗憾。我现在可以报我哥哥的什么也没有,我实在是歉仄。但是哥哥,总有一刻有那样的时机到来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