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勇气,把一张白布片来拴在孔子的拐杖上作为投诚的旗号,他拿在手里走出林子去向农民军投诚。
纯朴的农民究竟是好说话,看见颜回那个慈祥的和农民的愚鲁相差不远的面孔,又听着他以朴讷的言辞说出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才晓得是出于误会,便立地把围解了。而且还可怜他们,送了些白米给颜回,让他拿去煮给他的先生和同学们吃。
颜回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在心里真真是给了农民以无限的祝福,无限的感谢。他把米拿着回林子去,见了先生,把详细的情形说了,不用说我们的圣人和他的大贤们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孔夫子心里想:究竟颜回是不错,他这人是在我之上。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是有天老爷看承的呀。”
好在林子里的柴火方便,颜回回头便去一手一足地把米淘好,搬了几块石头来做成灶孔,便煮起稀饭来。因为他想到,肚子饿久了的人,顿时吃硬饭是不行的。
孔夫子和一群弟子们不用说仍然没有动,但他们都安了心,没有什么焦愁的了。有几位稍微还有点焦愁的,是看着颜回的一举一动太纡徐,好象故意在和他们的肚子作弄;又怕的米太少,稀饭不够吃。
这样淡薄的焦愁,在我们圣人的心中也在所不免。我们的孔夫子睡在一株大树下一段高的地方,看着同样饿了七天的颜回在那儿有神没气的煮饭。看他煮了好一会,把锅盖揭开了来,但使他感觉着了很大的不愉快。他看见颜回揭开了锅盖来,便把另一只手在锅里掏了两指头的饭来送进口里。这下便很伤了孔子的尊严。因为孔子是一团人的领袖,连我领袖都还没有吃的时候,你公然就先吃!这是孔子在肚子里斥责颜回的话,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颜回把稀饭煮熟了,先舀了一碗来陈在孔子的面前。孔子这时候又存心要试验颜回一下,看这人究竟虚伪到了怎样的程度。
孔子说:“回呀,我刚才梦见了我的父亲。(不用说是圣人临时扯的谎。)有饮食要先敬了长上,然后再吃。你替我在露天为我的父亲献祭罢。”
颜回赶快回答道:“先生,今天的饭是不好拿来敬神的。”
——“为什么不好拿来敬神?”
——“我听先生说过‘粢盛必洁’,今天的稀饭不干净,不好拿来祭神。”
——“为什么不干净呢?”
——“刚才我揭开锅盖的时候,飞了一团烟渣进去,我赶快用指头把它拈了起来。但丢掉又觉得可惜,我的指头也烫了,所以我便送进了口去。……”
孔子听到这里,才突然“啊哦”地叹了一口气。他赶快抢着说:
——“好的,好的,回呀,你实在是一位圣者,连我都是赶不上你的。”
他说了这话,又对着弟子们把自己的一片疑心和对于颜回的试验,和盘告白了一遍。
孔子借着这一番的告白来和缓了他自己良心上的苛责。但他同时更感受着一种下意识的安慰:
——“我的领袖的尊严,并没有受伤。”
1935年6月3日草此
孟夫子出妻①
①篇前原有“作者白”:“这篇东西是从《荀子·解蔽篇》的‘孟子恶败而出妻’的一句话敷衍出来的。败是败坏身体的败,不是妻有败德之意,读《荀子》原文自可明瞭,孟子是一位禁欲主义者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一向为后世的儒者所淹没了。而被孟子所出了的‘妻’觉得是尤可同情的。这样无名无姓的做了牺牲的一个女性,我觉得不亚于孟子的母亲,且不亚于孟子自己。”
孟夫子一清早起来,打着赤膊在园子里养他的“浩然之气”。他把两手按着肚皮,就象雄鸡要叫的一样,把颈子伸起来向后屈,仰望着天,闭着嘴用鼻孔纳气,有得五秒钟的光景用口吐出着把头复还原位。就这样反复着在一吐一纳。当他纳气时,他那瘦削的胸廓从凹陷下的肚皮上挺出,一片片的肋骨是可以数得清楚的。那种的工夫,在古时候的人是称为“熊经鸟申”,直译出来是说“老熊吊颈,鸡公司晨”,意译出来就是“深呼吸”。
但他深呼吸了好一会,头脑总是昏蒙蒙的,就象在头骨下面有一张布帕把脑髓包裹着了的一样。鼻也发燥,眼也发干,他的目的是要保存着那清清凉凉的“夜气”,而在他的全身中却弥漫着一团的燥气。他的四肢也无力,特别是十个指头,那里面就象有微温的汤水在鼓胀着的一样。
这理由他自己是很明白的,他突然叹息了一口气来。
——“啊,我的精神如能象那蝉子的声音那样的清例而玲珑呀!”
他羡慕起在园角上的一株桑树上叫着的蝉子,自然在孟子的时代,人还没有知道凡是昆虫的作声其实是含有性爱的要求的。
——“先生,饭已经弄好了,请上来吃早饭啦!”
年纪伯正当三十的孟夫人,和孟夫子成一个极端的对照,她和夏天的清晨一样,丰满而新鲜。她上面穿着白色的葛衣,下面穿着绿色的布裙,打扮得就有点象现今的朝鲜妇人。她打着赤足,捧着一个食案,走到临着园子的廊沿上来,请孟夫子上来吃饭。
孟夫子不大高兴地把头掉过来看了她,蹙着额,只把头点了一下没有作声。但他那无力的脚也被拖着,走上正房来了。他先进侧室去穿上了衣服,又回到正房来坐在正中处孟夫人所安好了的席上。这席不用说并不是如后人的桌椅,乃是字的本义所表示的席。古人的席地而坐的起居,现今还在“日本”这座活的古物馆里面保存着,凡是到过日本,或看过日本生活的照片画片的人,请把来提醒在眼前,便可以仿佛得孟子和夫人的生活情景。
孟夫人在这时候又从厨里捧了一个小小的饭甑来。
孟夫子虽然是穷人,但他是儒者,很讲礼节的——这样的表现却未免太硬,实则古人的所谓讲礼节就是现今人所说的“玩点宦派”,说得更摩登一些时,便是要发挥些贵族的风味。因此他是正襟危坐着,让和颜悦色的孟夫人跪着在一边替他盛饭。孟夫人不用说是不敢和他一道吃的,要等他吃完了,收拾下去,在厨房里面自己背着吃。就是盛饭时也不能用亲手授受,要用木盘来作中介,递木盘时也要埋着头双手捧出去。
就在那样的情景中孟夫子吃饭,因为他喜欢淡泊,也喜欢吃鱼,吃得倒也简单,是一杯鱼羹,一碟姜片,一盘凉拌的绿豆芽。这都是孟夫人所经心做出的洁白潇洒的菜,然而菜虽潇洒,而孟子却吃得异常矜持,他的视线只笔直地由饭碗移到食案,又由食案移到饭碗,把跪在旁边的夫人竟连在眼角上也都不挂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呢?孟子是那样的顽冥,那样的把孟夫人看不起吗?是孟夫人有了什么失德?不是的,都不是的。这理由在矜持着的孟子和怡悦着的夫人都是很明白的:因为昨晚上的情形和今晨的是全然不同。昨晚孟夫子爱抚我们的孟夫人不是就如吃甜瓜的一样,连浆液的一滴都要爱惜的吗?然而,就因为有昨晚的爱抚,故尔有目前的矜持。事实本是这样矛盾着的。
原来孟夫子立志要为圣贤,他的入手的大方针便是要求“不动心”,要求“存夜气”,然而在他夫人的身旁,特别是在夜间,他的心却不能够不动。动了,在第二天清早便一身都充满着燥气,他心目中的孔夫子便要来苛责他,于是便有这矜持的脾气发作起来。他尽力矜持,他的夫人便愈显得天真,在人格上不只高他数等,这使他倍感着自己的劣败。尤其使他难于支持的,是他的夫人要遵守礼节跪在他的旁边,使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敢正视。然而不正视也不济事。他夫人的全身,那赤裸的全身,其实是充塞着他的感官的全部。那从葛衫下鼓出的一对隆起的乳头,那把他的秘密什么都看透了的一双黑耀石般的眼睛,那和怡,那柔软,那气息,那流线……他就给受了千重的束缚一样,一点也动颤不得。
“啊啊,恶魔!我是孔夫子的弟子,不是你的弟子啦!”
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在心里这样反复着叫。
当他快要把第一碗饭吃完的时候,他的夫人又恭敬地把托盘递过去,要接他的饭碗。但他再不能忍耐了。他硬着干燥的喉嗓说:“请你下厨房里面去,盛饭让我自己盛!”
孟夫人早就觉悟着他是有这一着的,和顺地向他行了一个礼,把甑移近他身旁,照着他的吩咐走下去了。
然而孟夫子的发作却没有因此而被解消:因为她所留下的氤氲在她走了之后却专门在他的嗅觉上作用起来。无论碗盏,饭甑,菜蔬,他身上穿的衣裳,他手中拿着的竹筷,一切都有他夫人的气味,那似香非香,似甜非甜,似暖非暖,有点令人发痒的气味。孟夫子急得涨红起了面孔来,把碗筷一掷,一翻身向着背面的壁上挂着的孔子像叩起了头来。
“孔夫子哟,孔夫子哟,你提挈我,提挈我!我一定要做你的弟子。我知道,你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儿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儿子的儿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我是孔门的嫡传,这一层我无论怎样要学到。你请保佑我,给我以力量,使我今天就得以和我的夫人断绝关系,使我得以成为圣人之徒。”
他发出了哭声来在那里祷告着。他的夫人在听见他掷碗筷的时候,吃惊着连忙跑来看他,不料跑到邻室来,却听见了他的这番祷告。她踌蹰了一下,但终于决了心向孟夫子面前走去。孟夫子还伏在圣像前的席上,没有抬起头来。
——“先生,你怎么了?”孟夫人跪在刚才跪过的地方,踌蹰了一下,这样问了一声。
孟夫子到这时才突然吃了一惊地把头抬了起来,眼圈子有点微红。“我叫你到厨房里去,怎的又转来了?”他反问着。
——“我没得到先生的命令便转来,很是失礼,但是先生,你请饶恕我,我转来的时候听见先生又在祷告。”
孟夫子没有话说。
——“前回先生生气的时候,我不是向先生说过,请先生把我当成先生的弟子或仆人,让我在先生面前服侍,先生不是许可了我吗?”
孟子隔了好一晌回答不出来。
——“先生,你不要把我看成你的妻,也不要把我看成女子,这是办不到的吗?……先生的周围没有我,我恐怕先生是会不方便的。……先生,你真的把我当成弟子或仆人啦。”
孟子长叹息了一番,自语一般地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这是孟子所爱说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沉默着又把头埋下去了。聪明的盂夫人是理会了他的意思的,晓得他这时是把鱼来比女色,把熊掌来比圣贤,二者不可得兼,他是想舍老婆而取圣贤的。
孟夫人到这时候,觉得孟子委实可怜了起来,她向他动了一番母性爱,觉得那个圣贤非由她产生出来不可。她是决了心要成全他的意志的。
——“先生,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我是要顺从你的意思的,我今天就可以离开先生回到我的娘家去。我日后做女工也可以过活,万望先生务必成为圣贤。”
孟夫子把头垂着没有说话。
——“先生,你请继续用饭啦。”
孟夫子依然没有作声,只是把头摇了一下。
——“那么,我好撤下去。”
夫人说了,行了一次礼,把饭甑加在食案上一并搬下去了。
孟子依然在把头埋着,但他这时候的矜持已经老早地轻解了。他在他的夫人的行动中看出了他的已经死去了的母亲。他自己觉得惭愧了起来。他一觉得惭愧,便感着了一个不小的恐慌——便是他的夫人一走,所有油盐柴米的经理,该什么人来承办?他到这时候,才觉悟到了一个极浅显的真理:一个人要成为圣贤,乃至要想行深呼吸,都是有别的人作着些低贱的劳动来垫底的。
他低回着想了怕有二三十分钟的光景,最后是决了心走到厨房去,要向他的夫人转圜。
但待他走到厨房时,看见厨房收拾得很干净,而他的夫人却不见了。他的恐慌愈见增加了起来,“她真的就不告而去了吗?”他在心里惊疑着,把壁上挂着的孟夫人的一件下厨的围腰取了下来,捧到鼻端来,尽力地嗅,感受着怎么也说不出的一种憧憬。
正当他陷没在那种憧憬的时候,孟夫人由外面回到厨房来了。她看见孟夫子在捧着她的围腰,她连忙的说:
——“先生,你用不着亲自下灶啦。我刚才打从背道向万章先生家里去来,我拜托了他家里人以后每天要关照先生的衣食。他们立刻便要来看先生的。”
可怜孟子就象一个乖觉的小孩子做错了事向母亲求饶的一样,他把围腰抛开,突然在孟夫人面前跪下去了。
——“师母,你不去,好么?我刚才的话是不足数的。”他两手抓着了她的两手。
孟夫